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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第1页)

“你自己不也八字还没一撇儿吗?”家义说:“我媳妇早就成|人,只是早娶晚娶的事儿。”家廉喊起来:“那就快娶回来叫我们看看。”

一桌子好菜似乎调动了所有人的情绪,红烧肉吃得个个嘴唇油光闪亮。家义已经吃下两碗饭,又添了第三碗端在手里。家礼饭量小,已经搁了筷子,在一边儿捧着茶杯漱口。“有件事儿你们听说没?”家义和家廉都停了筷子看他。他把声音压低,用手做了个打枪的动作,“梅秀成的弟弟叫人给毙了。”家廉吃惊地问:“为啥?”家礼说:“说他在老河口做生意时,任过国民党的一个什么参事。”

家义捧着碗,嘴巴大张,呆了一样。嘴里一口白米饭白花花地露着,使他看上去像一个没有口舌的怪物。家礼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他是跟自己一样,对这个意外消息感到震惊,不由得叹道:“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儿。他可是比梅秀成还精明能干些。”

家义好不容易缓过神,一口饭咽下去如同嚼蜡一般。因为心里挂牵着梅秀玉,他的脸都灰了。“梅家别的人呢?”家礼说:“梅掌柜一听这消息,当下就吐了血,如今还病在床上。一屋子的人都乱了阵脚。”他想问梅秀玉咋样,问出来的却是:“他媳妇咋样?”“谁?老二的?”家礼摇摇头:“弄不清楚。听说人死了,尸首都没让领。”

家义在心里悲叹一声:完了!幻想中迎娶梅秀玉的花轿,咯啷一声在脑子里跌得七零八落。他恍然记起那天在养兴谦门口,老同学提醒他的一番话和意味深长的表情。当时自己沉浸在微醺的快乐里,又带着酒意,懵懵懂懂地没有理会,现在回想起来,他怕是早就知道了一些内情。想到这些,虽然一心想去安慰梅秀玉,却多少有些犹疑,不知该不该上门。

益生堂 第一章(8)

红烧肉已经吃完,盘子底汪着一层浓稠的汤汁儿。家廉说:“这汤你们还要不要?不要我全收拾了。”见大家都不吱声,便毫不客气地端起盘子,把汤汁儿浇在饭上,边吃边说:“香!真香!”

玉芝吃完了饭,准备收桌子,见家义还捧着碗,半天没吃一口,问他:“老二,你还吃不?”家义茫然地看着碗里剩的半碗饭,已了无胃口。“我吃不下了。”士云在一边儿拍着小手喊:“二爹剩饭要挨打。”玉芝眼一瞪:“要你多嘴。”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趁夜深人静了,家义匆匆在养兴谦大门外走了一趟,偷眼看着两扇紧闭的大门,想到门内爱恋的姑娘,几乎一夜之间咫尺天涯不能相伴,一股悲凉梗在喉间,不由得万念俱灰。

事有凑巧,就在出事前半个月,梅秀琬给梅秀成写了封信,把梅秀玉的心事转达给他,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每个公民都有享受幸福的权利,希望大哥能不顾及门第,成全梅秀玉和家义的这段姻缘。

不料这封信在路上辗转一个多月,等到了梅秀成手里,已是物是人非。梅秀成纵然再疼爱妹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去益生堂求亲。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养兴谦二小姐和益生堂二公子之间的地位,如今翻天覆地似的倒了个个儿。谁会愿意和一个反革命家属结亲呢?再说,妹妹喜欢汪家老二,人家是不是也喜欢她呢?生活对于养兴谦的人来说,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可以随意驾驭了。

梅秀成把梅秀琬的信收拣好,并不让梅秀玉知道。可怜梅秀玉一日一日等着四川的信来,却偏偏等来另一个哥哥的死讯。她在悲痛之中预感到了幸福的渺茫。

梅秀成悲郁成疾,病一日重过一日。找人开了方子,吃了几服药,才渐有好转。这天梅秀玉又揣着方子来益生堂抓药,家礼把她请到后面喝茶,想借机问问梅秀成的情况。

家义正坐在自己屋里写材料,猛然听见梅秀玉说话的声音,惊得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膝盖在桌子上碰得咯噔一响,疼得他弯着腰,咝咝地直吸冷气。

梅秀玉在堂屋里落了座,一双手安静地搁在腿上,眼睛却在四下偷偷扫视,希望能看到家义。玉芝过来沏茶,问她:“你哥哥的病咋样了?我总说过去看看,屋里事多,总脱不开身。”梅秀玉说:“多谢你费心,他这几日好多了。”玉芝忍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你嫂子咋样?”梅秀玉含糊地说:“她也还好。”家礼见她不大想说屋里的事,便跟玉芝说:“铺子没人,你过去照应一下。”

玉芝刚走,家义出现在堂屋门口。梅秀玉礼貌地站起来,向前欠欠身子,目光极快地从他脸上扫过去。她的嘴角略微向两边展开,就像太阳在云层后露了一下脸,带出一丝微笑。但仅仅是瞬间,她已经小心翼翼地藏起眼里的喜悦,把眼睑垂下,恢复了静穆、略带些哀怜的神情。两道长而密的睫毛像两弯黑黑的月牙儿,在面颊上如蝉翼一般抖着。

家礼指着家义说:“这是我们老二,你们怕还不认识吧?”

梅秀玉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家义尽力装得语气平淡地说:“上回梅掌柜请客,我们见过一面。你快坐,快坐。”

这时玉芝喊有人抓药。家礼抱歉地对梅秀玉笑笑,跟家义说:“你陪梅姑娘坐会儿。”他到了前面,从屉匣里拿出些钱,吩咐玉芝说:“你去割点肉,今天留二姑娘在这儿吃个饭。”玉芝接了钱,二话不说,出门去了。

堂屋就剩了他们俩,阴凉的老房子立时安静下来。梅秀玉一身缟素,上着一件鸭蛋青的斜襟布长衫,袖口、领圈都滚着蓝边儿,下着一条玄青色湖州纺裤子,脚上一双黑灯芯绒布鞋。眉宇间隐含着一丝悲戚,脸上不见了红润,显得有些苍白。人也像是瘦了许多,那只翡翠镯子直落在手背上,斜斜地闪着冷光。

家义心里不由隐隐作痛,直想着能上前把那只手握在自己掌中,轻轻揉搓几下才好。空气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闷。

梅秀玉急促地说:“汪先生你忙着,我到前厅去等。”家义赶紧拦住她说:“我没事儿,你安心坐着喝茶。”梅秀玉便顺从地坐着不动了。家义问:“你还好吗?”梅秀玉答:“还好。”家义又问:“你大哥咋样?”梅秀玉又答:“他也还好。”家义说:“你比我上回见时可瘦多了。”这不是个问题,梅秀玉无法回答,一时哑口默着。家义也不知再说什么。

梅秀玉抬头看着他,两人便开始用眼睛说话。说着说着,梅秀玉的眼里起了雾水。她从衣兜里掏出条素色丝绢,捂在嘴上无声地饮泣,瘦削的两肩一抽一抽地抖动着。

一只麻雀不知从哪儿飞过来,落在天井的瓦檐边,一翘一翘地抖动着尾巴,显得那么纤巧、灵活,在灰色的天幕底下像个贵族似的左右顾盼。

家义看她愁眉泪眼,真想过去搂住。可是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子,而且随时都会有人到堂屋里来,他断然不敢那么做。他起身拎起茶壶,往梅秀玉一口没喝的茶杯里又加了点水,捧在手里递给她。梅秀玉伸手接杯子时,腕上的玉镯碰了他的手,一股凉意直钻进他心里。家义两眼潮湿地看着她,安慰道:“你不要太伤心,事情总会过去的。梅掌柜已经病了,你可不能再弄出病来。”梅秀玉呷了口茶,不易觉察地点点头。家义又说:“没事儿不要总在屋里窝着,出来走动走动,也能宽宽心。”这句话的语气透出几分亲昵,使梅秀玉心里禁不住颤了一下,幽幽地说道:“我这时哪还敢到处跑,屋里出了这样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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