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五日的天气大致类似于一个平凡的苏格兰冬日,这也就意味着铅灰色的阴暗天空和有些寒冷的雾气。显然上帝,或者至少是天气之神,并不是亨利国王吞并苏格兰的热烈支持者。
早上九点,城外的海面上依旧被浓雾所笼罩,距离海岸线几百英尺以外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团迷雾当中。然而幸运的是在城里,浓雾已经散去,虽然缺乏太阳神阿波罗的祝福依旧令人遗憾,但至少街上已经聚集起来的围观人群能够看得清国王的马车。也许上帝本人并不支持苏格兰被吞并,但看上去他至少也没有强烈反对。
亨利八世国王早上的坏脾气一如既往。当侍从为国王穿上紧身衣的时候,被勒的难受的陛下不满的哼唧着。陛下今天选择了蓝色的天鹅绒披风,正是苏格兰的圣安德鲁斯旗的颜色。他的胸前佩戴着“最尊贵的蓟花勋章”,这枚用苏格兰国花为名的勋章是国王几天前刚刚创立的。毫无疑问,陛下是这枚勋章的第一位获得者,在他身后的是王储,毫无疑问还有赫特福德伯爵,甚至罗伯特·达德利都拿到了一枚。诺福克公爵和他的儿子自然被略过了,现如今甚至没有人对这件事情感到奇怪了。反倒是和公爵已经闹翻的女儿,国王已经去世的私生子的寡妇里奇蒙公爵夫人拿到了一枚,这成为了宫廷里这几天热议的巨大新闻。
为国王穿戴是一件浩大的工程,而这样的加冕礼服的复杂程度又比平时高了几倍。当陛下终于穿戴整齐,男仆们的额头上已经满是细密的汗珠。陛下的总管殷勤地把一面威尼斯全身镜搬到陛下面前,毫无疑问这样巨大的镜子的价格会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国王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满意的点了点头。
一名仆人为陛下拖着厚重的披风,国王的队伍穿过荷里路德宫的走廊。走廊里满是恭敬的男男女女,如同比赛一样尽量低的鞠躬或是行屈膝礼。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宫廷食物链当中较为低级的存在,因而没有资格在典礼的队伍当中跟随在国王身后。于是他们只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在胸前带上自己全部的勋章,希望在陛下出发前这短暂的时间获得陛下的一丁点注意。
在大厅的门口,侍从官高声通报,陛下走进了大门。他走向台子上的御座,这把椅子上曾经坐过斯图亚特王朝的君主们,如今它上方的天花板上则挂着画着都铎玫瑰的旗帜。国王坐在了椅子上,他伸出手,摸了摸站在他身旁的王储的脑袋。
赫特福德伯爵恭敬地走上前来,“陛下,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国王微微点了点头,于是两名侍从马上跑上前来,一位扶着陛下起身,另一位则托着厚重的披风。国王伸出手拉着自己的儿子,缓缓走下台阶,在他的身后跟着赫特福德伯爵,典礼的队伍按照地位先后跟在国王的后面。
宫殿外面气温极低,爱德华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的打了个寒战。在宫殿的大门口,国王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马车是几个月前为玛丽女王打造的,而拉车的白马则来自伦敦的国王马厩,它们在寒风中喘着气,形成一团团白雾。
陛下在仆人们的帮助下登上了第一辆马车,马车上装饰着都铎玫瑰和苏格兰的蓟花。六匹白马拉着马车,缓缓驶出荷里路德宫的门楼,门楼上国王的妹夫詹姆斯四世的徽章静静地镶嵌在那里。他的马车后面跟随着其他的王室成员的马车——爱德华王储,伊丽莎白公主,玛丽·都铎女士和国王的第六任妻子凯瑟琳·帕尔。
被称作“皇家一英里”的大道一头连着爱丁堡城堡,另一头是荷里路德宫。花岗岩铺就的大路上,没扫净的积雪被堆在路边,上面沾染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土,这是冬季整个城市用来取暖的燃料留下的痕迹。路上有不少的围观群众,许多人对国王的马车欢呼着,事实上只要有热闹可看他们会愿意向任何人欢呼。国王也满意地对他们挥手微笑着,看得出他心情显然有所好转。有些人并没有欢呼,而是安静地看着国王的车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而这也就是他们所敢于做的全部了。也许他们中有的人并不满足于此,然而每隔几步就站着一个的英格兰士兵打消了他们所可能有的任何念头。
圣吉尔斯教堂前戒备森严,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密集的站成一排,把人群和教堂的入口远远的阻隔开来。国王的马车停在教堂的大门口,陛下在侍从的帮助下走下马车,受到了门口等着的大主教的热烈欢迎。
“欢迎您的驾临,陛下!”大卫·比顿大主教向国王深深鞠躬,他殷勤的样子甚至看上去有些谄媚。国王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这位红衣主教之前可是一直忠诚于跑去法国的小女王,甚至多次对国王派来的使者不假辞色,如今不知道为何转了性子。但无论如何,国王对此非常受用。“主教阁下。”他点了点头,随即向大门走去,教堂里的唱诗班齐声唱起《感恩赞》。
罗伯特·达德利站在父亲身边,看着这场仪式按计划开始。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似乎有些什么不对。虽然说不出具体是什么,但他的确觉得有什么不对头。
“伦诺克斯伯爵这是怎么了?”约翰·达德利伯爵的话打断了自己儿子的思绪。罗伯特顺着父亲说的话看去,发现这位苏格兰的议长阁下脸色发白,额头上细密的反光表明他显然出了很多汗。他看上去很紧张,可是这是为什么?
国王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后面跟着穿着盛装的王储。当爱德华经过时,他对着罗伯特挤了挤眼睛,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对方并没有回应,事实上他完全没有看向爱德华。王储有些惊异,他顺着罗伯特的眼神看去,马上就注意到了表现异常的伦诺克斯伯爵。
伦诺克斯伯爵的确非常紧张,这也是情有可原,如果让这座教堂里的人知道他们脚下是一个巨大的炸弹,那么十个人里有八个都会陷入恐慌。然而像诺福克公爵这样的人可以不来出席,可他作为苏格兰的议长则断然无法缺席这样的场合,事实上整场仪式的高潮就是他作为苏格兰议会的代表,要把蓟花王冠进献给亨利八世国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像大主教那样的殉道者,伦诺克斯伯爵已经计划好在自己的角色表演完毕后就溜出去,为此他在教堂的一个小门处安插了自己的手下。然而令他震惊的是,当他今天进入教堂时,他的手下已经不见踪影——所有的守卫都由英格兰士兵换岗了。这如同一记重锤,打的伯爵眼冒金星。他参加这场密谋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可不是为了做一个纪念碑前的雕像或是一幅教堂里的圣徒画像。他有些绝望的环视着教堂四周,想要想出一条逃离的路径。
许多人都注意到了伯爵的异常,“他看上去有点古怪。”加德纳主教对身边的人说道,他鹰一般的眼睛狐疑地盯着伦诺克斯伯爵。过了片刻,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然后站起身来,从侧廊走向前排的座位,那里坐着刚刚落座的赫特福德伯爵。
国王陛下坐在了苏格兰的王座上,王座底下垫着那块著名的“命运之石”,传说先知雅各把头枕在这块石头上时梦见了上帝显圣。这块石头先是在耶路撒冷,后来到了埃及,然后是爱尔兰,数百年间是爱尔兰君主的加冕王座,而之后苏格兰的凯尔特人又把它抢来充当同样的角色,现如今又轮到了英格兰人。
“诸位,我们今天齐聚一堂,见证苏格兰新的合法君主,苏格兰的亨利一世国王的加冕。”大主教开始了仪式,他看起来和往常并无不同。
“您注意到了吗?”在大厅的侧廊的阴影中,加德纳主教正与他的死对头,赫特福德伯爵交谈着。此情此景如果发生在白厅宫里,必然会引发众人的侧目。
“我想许多人都注意到了。”伯爵说道,“问题是发生了什么。”他看向伦诺克斯伯爵,他看上去比之前镇定了些许,但他苍白的脸色依旧十分明显,游离的眼神更显露出他心绪不宁。
“我闻到了阴谋的气味。”加德纳主教说道,他一贯善于捕风捉影,向国王报告各种反对陛下政策或者密谋造反的消息。
“这一次我同意您的观点。”赫特福德伯爵说道,“我一辈子都没想道我会说这句话。”他看向主教,“我想我们目前在一条船上了,无论他在计划什么,他要对付的都是我们所有人。”
“我等在祭坛后面,伯爵进献完王冠之后我会拦住他。”主教说道,“您去检查教堂里和周围的情况,如果一旦有什么事马上让陛下撤离。”
赫特福德伯爵点了点头,“我会派一队卫兵给您。”
“再好不过了。”主教微微点了点头,消失在柱子的阴影当中。
赫特福德伯爵站在原处,他环视了一眼教堂内,几百名英格兰的大贵族,还有都铎家的全部成员……他尽力压制住内心的恐惧,走回自己的原位,他看向大厅对面,发现罗伯特·达德利也在对面看着他。“他也发现了吗?”伯爵轻声自言自语,他望向罗伯特,朝着大门的方向挤了挤眼睛。
……
盖伊·斯特金修士完成了他的最后一次祈祷,他虔诚地亲吻了面前的一尊耶稣受难像。地窖里黑漆漆的,修士身边的油灯散发出暗淡的光。他看了看手边的沙漏,上面的沙子已经快要流完了。他伸出手,拿起了地面上的一根导火线,这根线在前方分成二十几根,每一根的尽头是一个橡木制成的圆筒,桶的上部放着煤炭,而桶底则是法国制造的火药。修士紧紧地盯着手中的导火索,他的眼神里燃烧着狂热的火苗。终于来了,他想,天主要借着他的手,毁掉这当代的希律王。他开始笑起来,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对面黑漆漆的墙壁,仿佛马上空中就会凭空出现一只血手,在潮湿的墙上写下:“巴比伦城的末日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