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孩儿,还未满周岁。”
……
程致研站在浴室的洗手台前面,隔着浴缸旁边的一层玻璃,听完那番话。他似乎早有准备,又好像措手不及,本以为已经结痂愈合伤口其实还像一年前一样触碰不得。他没穿外套,拿了车钥匙就出去了。
时间已近子夜,又下着雨,德清只是一个十余万人口的小县城,路上早已经没人了,偶尔有一部载货的卡车开过去,溅起一地泥水。他开车出了县城,驶上进山的公路。在酒店车库发动车子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开出一段,才发现走的是许久以前跟司南一起骑车上山时走过的那条路。
他从储物格里拿出用了许多年的GPS,打开电源,放在仪表盘上。一年多以前的那个秋天,他曾在上面存下一组数字,随着汽车行进,他眼看着当前坐标不断变换,越来越靠近那个地方。
16
北纬30。5,东经119。9,海拔149米,一个S形的弯道,程致研驾驶的SUV在那里与一辆正急驶下山的货车相撞。
山路一侧是岩壁,另一侧是落差数十米的悬崖,货车无法避让,只能刹车急停。SUV直接冲向道路内侧,撞进挂车和岩壁之间。货车司机仅受了轻伤,打电话报了警。交警和120急救车很快到场,发现SUV后方看不到一点刹车痕迹,车头严重变形,挡风玻璃完全破碎,两个气囊都已弹出,驾驶室内满是血迹。
消防队稍后到达,用撬棍将车门撬开,又用液压剪和气压扩张器对车头进行破拆,剪断安全带,将程致研从严重变形的驾驶室里拖出来。整个施救过程,他都十分清醒,直到被送上救护车才陷入昏迷,再醒来时,已是在德清县的医院里。
沈拓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额头抵在床沿上。他以为她睡着了,直到发觉她双肩紧绷,她在哭。他动了一下,她几乎立刻放开他的手,擦掉眼泪坐起来,看起来有些滑稽,眼睛红红的,鼻子也是红的。
他对她笑了笑,她觉得尴尬,讪讪道:“你的手好冷。”
那只手上插了吊针,从手指到肘部都是冷的。
眼前的情景如此熟悉,仿佛又回到十七岁,他躺在波士顿那间医院里,陆玺文坐在床边看着他。回想起来,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她有了多过其他人的亲近。
从车祸到出院,程致研只用了个一多月。虽然恢复得并不好,但莫干山逸栈已如期动工,他没有更多时间花在医院和复健中心里。住院的那几个礼拜,病房也有护工,但有些事总是做的差强人意,到后来几乎都是沈拓在照顾他。他们毕竟是男女有别,程致研觉得不方便,但沈拓自有一种沉默却执拗的态度,让他无从拒绝。
躺在床上不能动的那段日子,他时常和沈拓聊天,也不知怎的就说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十几岁的时候在波士顿乡下,冬天下很大的雪,有一次积雪实在太厚了,他和吴妈就穿着滑雪板出门,所有人都看着他们,那么神气。后来进入W酒店工作,有半年多在阿斯本,冬天湖面结厚厚的冰,山顶的雪终年不化,远远看去美的不真实。
沈拓就那么听着,许久才说一句:“我也喜欢冬天。”
“有机会可以去一次阿斯本。”他回答,建议她租那种小木屋,门口有美丽的花园,出入须得穿过一大片树林,除了风声水声和小动物发出的声音,总是一片寂静。
他絮絮说了许多话,这辈子最细微的小事都拿出来告诉她,心里却没有多少幸福的感觉。他们认识已经很久了,有些事请她都应该听说过,应该记得,但他宁愿再说一次,她静静的听,脸上带着笑。
他出院的那天,江南已经入夏,之后天气一日日的热起来,逸栈的工程也很快进行的如火如荼。
他有钱,吴世杰有关系,但要在山区建起这样一个四万平方米的建筑群仍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开始是折磨建筑师,一稿又一稿的改图纸,最终确定的设计完全忠实于明清建筑的传统。
各单体建筑的开间都是单数的,进深五至九檩,穿斗式木构架,不用梁,直接以圆柱承檩,室内用传统的木隔扇和屏风自由分隔,仅有少量精致的雕刻装饰,色调以栗褐灰白为主,不施彩绘。建筑与建筑之间由回廊相连,和院墙一起,围成半封闭式的院落,屋顶内侧坡的雨水从四面流入天井,俗称“四水归堂”。
而在力求古朴明净的同时,还要保证在其中生活起居的舒适和便利性,无线网络覆盖整体区域,室内恒温恒湿,数字电视、触摸式无级调光、智能家居系统一应俱全。
工程完工之前那段日子,程致研很忙,每天坐下来吃饭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刻钟,做梦想的也是逸栈的事情,就连吴世杰也被拖了进来,玩的工夫都没了,沈拓也跟着他们成天往工地上跑,孜孜不倦的折磨工程队,监督进度,逐项验收,调试设备,几乎成了半个盖房子的专家。
是年年终,莫干山逸栈终于落成,两百人的管理和服务团队也已招聘到位。试营业前的倒计时阶段,各项筹备工作交叉进行,沈拓已能独当一面,盯着营运部门的几个经理一遍遍的走流程。
看她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架势,吴世杰提醒程致研:“应该给的一分不少的给她,省得以后麻烦。”
程致研想想也对,就提出可以走正式的法律程序给她一部分干股。但沈拓却坚持什么都不要,甚至不愿意领工资。就这样两下僵持,到后来就弄得有些不愉快了。
“真不要?”吴世杰半真半假地问她,“不要就走吧,没名没份的留着多没意思。”
听到这样的话,沈拓自然有些生气,红着脸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程致研看不过去,只能避开吴妈,私下找沈拓又谈了一次。
出于他的意料之外,她表现的很讲道理,语气淡然:“吴世杰说的有道理,我继续留下来也没意思。你不用觉得欠着我的,都是我自己情愿的,能跟你一起做事,我很高兴。”
他不禁想起过去这一年,她确实帮到他许多,特别是住院的那些日子,他并非不感动,也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他或许有一千个理由去回报她的感情,但却无心也无力,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一生所有的感情已经在那短暂的几个月里用完了。
他知道她离开逸站一样要出去找工作,便诚意劝她留下来,即使不要股份,但工作合同总要签的,薪水也要领,否则就太不给他面子了。她考虑了几天,给他回复,说想试试做营销。
但凡新店开张生意总是难做的,而沈拓翩翩就挑了这个,程致研尊重她的选择,给了她一个营销经理的头衔,外加报酬丰厚的offer,心里却并不相信她真能担此重任。虽然逸栈和当地政府关系不错,有一些会务和招待的进项,但他们走的毕竟不是传统路线,最多只能托个底罢了,真的要把逸栈做大做好,仅仅守着这些肯定是不够的,但更多的生意从哪里去找呢?
沈拓提议从团队客户入手,吴世杰一开始不以为然,因为走精品路线的度假村做旅行团生意是很掉价的。但沈拓提出来的营销途径却令人耳目一新,她联系了好几家国内排名领先的提供人事培训服务的公司,花钱买下公开讲座前的一点暖场时间,跟着他们在长三角地区一个个城市的跑,一场场的向那些参加培训的人宣传逸栈,告诉他们莫干山有这么一个地方,既有舒适雅致的中式住所,也能提供安全、不受打扰的露营地以及团队拓展场地。
这种看似笨拙的宣传手法,效果却出奇的好。那些听众大多任职于大中型企业,其中有许多是人事或者行政经理,手握公司团队活动大权,家庭年收入也基本落在逸栈的目标顾客范围之内。局面似乎一下子就打开了,逸栈接到的团队拓展和私人度假的预定越来越多,媒体也频频报道,随着那一年旅游旺季来临,几乎到了一房难求的地步。
半年之后,他们顺利的完成第一轮融资,又有两家逸栈在江西婺源和江苏滁州落成,很快又有更多家开张,渐渐辐射全国。就连陆玺文也卖掉了手上的一些股份,把钱投进逸栈。
她对程致研说:“如果早一点让你自己出来做,能有现在这样的成绩,詹姆斯未必会把W卖掉。”
“早几年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