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听杨太傅泣声道来,方知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背后深藏了多少离恨血泪。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今上怎会做出如此悖逆人伦之事,他本该是个明君!”
杨禀仁愤恨已极地指着褚尧鼻子,骂道:“杨家三代阁臣,历经□□、先帝两任君主,今上是我见过最肖其父的皇子。可自打你出生以后,为了给你改运,他办下多少糊涂事。承平之治一朝尽毁,褚知白,你难辞其咎!”
“知白”,是褚尧开蒙之初,太傅亲笔许下的表字,取“知白守黑”之意。
现在看来,却极尽讽刺。
褚尧任由他骂,直等到他声嘶力竭,才将空掉的酒杯又斟满。
“老师一心开创大胤盛世,把毕生期许都寄托在这上头,最后却毁于我一身。不仅如此,您最钟爱的小儿子也因我而死。”
顿了顿,“那句灾星降世,其实也是您的心里话。”
杨禀仁没有否认,喉头滚动,饮干了第二杯酒。
“可您想过没有,父皇举全国之力寻找改运的法子,为何这些年我依旧病痛缠身?阴山圩过后,我病得几乎死掉,您也看在眼里,难道就从未起疑?”褚尧话锋陡转。
杨禀仁微怔。
褚尧继续道:“世人都说,今上慈父心肠,不忍见亲子受苦,才犯下那些糊涂事,于理不合却情有可原。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是父亲作恶太多,所以才报应到儿子头上?”
“不可能!”杨禀仁断然否认,“圣上秉性敦厚,纵然作恶也非他本愿。一切,不过都是因为你这个灾星罢了。”
“福泽深厚方得扭转气运,以命换命不过是自损根基。三界六道,因循的无非因果一法,这道理老师懂,我懂,父皇又岂会不懂。”
酒壶已经见底,褚尧从容起身,秾丽的五官在这昏暗里无端生出股戾气。
“老师若不信,大可亲眼去看看那龙脉九阴枢上刻的谁人名字。孤忘了,您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望着杨禀仁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样子,褚尧目若幽潭。
“孤知道,老师嘴上说失望透顶,心里仍对父皇抱有期待,否则又何必煞费苦心地把罪名安在孤头上。这回您明里助燕藩起事,实际上真正接到靖难书信的只有区区几个卫。他们纵使拿下蓟州,也掀不起大的风浪,您想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孤的性命。”
褚尧面上带笑,一双眼却顾盼冷情,“不过没关系,您没来得及发出的密信,孤替您发了。”
杨秉仁挣身而起,随即被沉重的脚铐带倒在地。他拼命伸手向前抓,却碰不到对方一片衣角。
“你疯了!”
褚尧举手加额,端端正正行了个弟子礼:“孤替人担了这么久的虚名,往后再也不想担了。老师此番绸缪,也算给我开了道,之后的路怎么走,全在己身。但今日,我先送老师一程。”
杨禀仁似有所感地捂住胸口,唇边慢慢渗出一丝猩红,他看了眼地上的酒壶,忽然爆发出凄厉似鬼哭的大笑。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鬼话吗,你这个灾星,灾星……”牢门合上,将沙哑绝望的笑声彻底隔绝身后。
出了刑狱,外面阴云已散,头顶真真正正是一轮好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