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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你们都看到了,在狗的狂吠声里,两辆蓝色的卡车突然出现在你们的园子里。后头跟着五六部黄色红色的野狼摩托车,刺耳地扪猛蜢门盟地响着,朝你们仰着头跳跃着而来。

车头灯反射出刺目的光。父母脸上都露出警戒的神色。然后车子突然转向左边,硬是在原本没有路的树林里辗出一条路,再沿着芭边行走,然后停在一棵大树下。狗群一直没停过狂吠,也持续露齿追着来车。父亲和母亲都快步迎上前去,首先喝止了狗,狗儿稍稍退到主人身前。一辆卡车后头跳下十几个壮实黝黑的青年男人,都是些马来人。另一部卡车后头载着满满的木头,木方、木板、木柱。车一停即有一位年龄稍大的,戴着蓝色鸭舌帽,加巴拉(kepala)①模样的华人男子大声叫唤那些年轻人去把车上的木头卸下。然后他趋前给你父亲递根烟,说明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一小片残存的原始林的主人雇了这一群人,要把上头的原生树木清理干净,好种植油棕。那人预估两三个月就可以把树砍光,树桐会沿着河边开一条新路运走,不会车子进进出出辗坏胶园里的路。剩下的枝叶会逐步一堆堆放火烧掉。

木头下完,多台电锯,短锯、长锯、锄头、斧头、锅碗水壶等,两部卡车又呼啸吐着黑烟离去了。

你听到他跟你父亲仔细地解释,两人一面抽烟一面像老朋友那样搭着肩聊着。三四个月就可以完工吧,他说。完工后他们就会撤走。他同时用马来语呼喝一位年纪较大的马来人,比手画脚地说了一长串话。那人即叫唤那群年轻人,各自分头持长刀、斧头,在林边劈倒许多灌木杂草;到胶园里捡了枯枝落叶,在房子预定地的四处以火柴和胶丝点火,冒起阵阵烟来。负责烧火堆的马来青年对着他们,咕噜咕噜地说了一段话,大概是解释说要熏蚊子吧。好一会即清出小片空地。随即在那人指挥下,拿起锄头、分头进一步把地整平。拉着白色绳线,定位;弹了墨斗,画出白色粉线。即有人在四个端点钉下木桩,然后就以耒戳地挖洞。

你听到那工头跟父亲说,还会不定时地跟你们买一些鸡和鸭,一些水果,木瓜、黄梨、香蕉、波罗蜜等,如果有的话;还有木薯、番薯等,他说他严厉交代他们绝对不会用偷的,也不能擅自靠近你们的房子、鸡寮等等,白天晚上都不行。

你很惊讶地发现,一个正方形的大框很快就架起来了。先是在挖了洞的四端立起木柱,框的内围也树了多根立柱,纵横交错的。木头插进洞之前,工人还仔细地刷上黑油,你记得那股新铺马路的味道。

两面墙快速地架起来了。发出香气的木板,一片叠着一片,铺就一面整齐的、夕阳色的面。只留下窗的空位,有两面还预留了长方形的门洞;上方的纵和横的框都架好,看得出房子的雏形了。那群人爬上爬下,大声说说笑笑的,一身汗水,有种莫名的骚味。有时还会互相咒骂几句;工头有时会大声叫唤某人,但那氛围是欢悦的。你打从心底浮起一股喜悦之感,一件好的事情就在眼前发生。就好像一场大型的魔术那样,让你想起马戏团的五彩大帐篷,总是突然像朵蘑菇那样从镇中央广场的草地冒出来,而且冒着一股爆米花的香气。

有两个人在距房子数米外的一端,用圆锹奋力地轮流挖着什么。湿软的黄土愈来愈高地堆在两旁,而挖土的人的身体渐渐下降。刚开始是一整个人站在地面,接着只瞧得见上半截身体,再来就只剩下一个沾泥的头,再来就只看见盛满土的桶子被一只泥巴手甩了上来,而守在一旁的那人迅速把它接过去,掀翻桶倒在一旁泥堆上。

你大着胆子趋近观看,一路避开绊脚的细树桩,一直到土堆旁。湿土的气味。你知道他们在挖井。只见井里那人卷起裤管的双脚泡在奶色的水里,水淹过小腿了,两人说说笑笑的,其中一个俊俏的男子蓄着小胡子。他向你出示新挖的一桶沙。大概可以了吧。

好一会,那两部卡车又出现了,一部载着满满的新铁皮,几包洋灰,一小堆沙子。另一辆车载着数捆草席、一台发电机,三盏汽车大灯,十数包白米,一珍②一珍的油,好几箱沙丁鱼罐头、黄豆罐头,几大包洋葱、小洋葱头、马铃薯。还有一堆别的什么工具等。

父亲叫唤你,说他要回去了。但你决定再留下来看看,父亲交代你要小心,别太靠近盖房子的地方,留神木方、钉子、木桩。别留得太晚。

然后摸摸你的头即离开了。

你看到工人把铁皮一片片地传到木框子上方,拼拼砰砰地钉了起来。银亮亮的崭新铁皮,黄昏时都盖起来了。还有里头的隔间,也都成形了,一盖上屋顶里头就暗下来了。工头特许你到屋里看看。那屋里都是新木头的香气,昏暗,有人点起煤油灯。四间房里的床板钉起来了,及你的腰高,木片粗扎扎的带着毛边。从走廊到后方的厨房,泥地上都没铺任何东西,脚步杂沓,草叶软烂,土地被踩得微微渗出水了,有股淡淡的沼泽味。

一身泥巴的小胡子也来帮忙传递铁皮。他从带泥的上衣口袋掏出一颗糖果给你,你小心剥开包装纸,一尝,是椰糖。

工人们在以木板钉制门、窗,但厨房几乎只架起屋顶和柱子而已。有人在厨房烧柴火,你闻到米水煮滚的香味。几块砖头叠起,上头架着口大黑锅。另一端有两个人正用圆锹熟练地拌着洋灰,加水拌均匀后,一锹锹铲进铺着洋灰袋子的木框里,再以灰刀拉平。你看到与父亲聊天的那工头模样的人正在砌着砖,叼着烟,头也不抬。你知道那是灶,将会和家里的长得很像。那人已经砌起来的是灶台的脚,得等待水泥灶台干后架上去,方能在上头砌上灶脚。

那天夜里,你看到新房子那里光芒四射,白色灯光远远地照进树林里。一直有人大声说话,响着刺耳咚咚咚的音乐。母亲说,点着汽车大灯呢。而你的家里一向只有微弱的煤油灯。

那天你家里还多了个人。一个干瘦、羞怯的女孩,一袭及膝细斑点洋装,看起来比你大上十来岁,胸前有着微微的鼓胀。你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酸酸的汗味,也许历经了一番长途跋涉。

“阿兰表姐。”母亲介绍说,“今晚她先和你睡同一张床。”

房里一角搁着长方形的绿色旧皮箱,因褪色及污渍而带着一股衰败的灰暗。棱角多处松开或剥落了,露出白色的断裂的缝线。床上父亲的位置,枕头换掉了,换了个细红条纹的枕头。但你肚子饿了。

你听到一壶水在噗噗作响,闻到干扁菜豆的焦香;那壶水是母亲指导她烧的,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黄昏时有人骑着脚踏车把她送了进来,母亲说那时她曾大声叫唤你,但你显然被别的事情深深吸引住了。

油灯在夜风里轻轻晃动。夜风微凉,灯光昏黄。她吃得很慢很慢,小口小口细细地嚼着,一根干扁菜豆缓缓地没入她油亮的唇间。母亲只淡淡地说,阿兰她父母出了事情,不能照顾她了,以后她就在我们家,你就把她当你阿姐。那时你还不知道她父母同时死于一场和山老鼠有关的恐怖事件。

你瞄了她一下,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晃动的灯光让她的脸忽明忽暗,整顿饭没有说一句话。晚饭后,她默默地就着烛光把碗筷洗起来。接着母亲让你带着她到浴室,点了根高脚烛。把竹脚插进铁皮与横杠间的缝里,烛光照亮了深色大水缸,你向她示意香皂在哪里、干净的衣服放哪里、哪些桶可放脏衣服,还小声问她知道怎么汲水吗?她说知道。你持另一根蜡烛在井边,伸掌守护着微光,看着她熟练地汲水。铁桶垂降入黑漆漆的井里,伊持绳的手一甩,你听到桶沿咻地切入水面,然后一桶水就被提上来了。好一会水缸就盛满了。她关上浴室的门时你在外头发了好一会呆,听着凉水泼在她裸身上的间歇的哗啦声,仿佛有一声惊呼。井水可凉呢,你知道。

那一晚你终夜难以成眠,梦如烟如雨。白色蚊帐如常地轻柔地罩着,你紧贴着里墙,但左边的手常常还是会碰到她温热的手。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一直往你的鼻端飘。你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发热,好像有点感冒了,你一直觉得口渴。她的呼吸声是细细的,有点像穿过树林的微风。屋外交织着虫鸣蛙叫,好似填满了整个夜晚。

在醒睡之间,有时似乎真的风起了,隐约可以听见树梢叶子的抖颤。然后突然下起细细的雨来。你仿佛感到时间快速从你身上流过,就像树林里的一阵清风,掀动了落叶。但画面散乱地叠印着,像抛掷一地的泛黄旧照。你感觉床像舟子,漂浮在缓缓流动的水面。

你看到她熟练地打点家务,洗衣烧饭,喂鸡、喂猪(她来了两周后,母亲新养了几头小猪,父亲盖了猪舍)。捡柴,砍番薯叶、香蕉茎,和母亲有说有笑的,就像是母女那样。她有了笑容。斜光里,她鼻翼的雀斑粒粒分明,像是刻意用笔尖点出来的。

你仿佛听到电锯刺耳的嘎嘎声于日出后响起,一棵棵大树轰然倒下,浓烟终日飘过来,弥漫整座林子。其后那一片原始森林在轰隆声里,一小块一小块地消失。一整片天空渐渐露了出来。入夜后,木屋那里依旧大放光明,喧闹不断;过了某一时刻却又骤然沉寂,剩下一灯如豆。没多久那里好似被整齐地切割出一个长方形的空地。堆栈的乱木,终日数十处白烟袅袅上升。

但那一带深夜经常出现的大团金色鬼火再也不曾重现。

老是有家园被毁的野生动物闯到胶园里来,常遭狗吠,甚至追杀,如四脚蛇、成群的雉、犀鸟、石虎和鼠鹿、蛇、猴子;但如果是大型的兽、狗也只敢远远地、谨慎、胆怯地吠,胶园里确曾留下老虎悲伤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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