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这罐蚁素给你留一半,再留给你制取蚁素的方法――按说这违犯我父亲的遗嘱,不过顾不得了。否则几个月之后,你管理的农场肯定会失控。'奇‘书‘网‘整。理提。供'还有岑明霞的婴儿,他对这个世界太宝贵了,希望你能妥善照看,并用微量蚁素定期向他喷洒。”
我客气地说:“谢谢你在这时候还为我的将来操心。不过我用不着,我当这个蚁王只是过渡,已经打定主意让这个蚁巢在某一天崩溃的。至于你说的那个新时代之祖,”我苦笑着说,“既然这个团体都要崩溃,他还能单独存在吗?古人都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句话再次重重地伤了他的心,他恨恨地瞪我一眼,不再说话了。不过他走出房门后,仍迟疑地回头看着我,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眼下是俩人的生离死别,不管我们已经如何疏远,甚至相互反感,总是有过一段令人难忘的爱情,现在他想与我最后一次拥抱和吻别。说实话,我很想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但想起他那段令人作呕的高论,想想我啐到他脸上的唾沫,无论如何也没法强迫自己扑到他怀里,那样未免太虚伪了。我只是尽量亲切地说:
“你尽早走吧。祝你一路顺风。”
他掩盖了失望,冷淡地说:“也祝你幸福。再见,不,永别了。”他的身影远去了,背上斜挎着木工锯,那个装馍馍、英文书和蚁素的布包在他胯边晃悠着,青白色的闪电在他前边不时闪亮,把他的背影和他脚下的路一次次定格在我的视野里。
11 毁灭与新生
从这晚开始我没有再回自己的宿舍,住到场长室了。既然大伙儿需要一个蚁王,那我至少要顺从大家的意愿,装装样子。我想今晚要失眠的,没想到很快就入睡,经历了这一天的折腾,我已经身心俱疲。我睡得很熟,在梦里听见了狂暴的雨声。不过不要紧,颜哲已经走远了,他在下雨前就已经逃到安全地带了,这会儿他应该是站在下雨的云层之上,披一身阳光,俯瞰着尘世……我在梦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咚咚地敲门,喊着:
“秋云!秋云!快起来,发大水了!”
是颜哲的声音!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门边,打开门。狂暴的风雨排闼而入,门外却没有人影。我高喊着:颜哲!颜哲哥!没有回音。但我没有时间再找他,因为汹汹而来的洪水已经淹没我的小腿肚。场长室和库房在场院里地势最高,那么,各个宿舍里至少已经淹到床上了吧。知青农场位于岗坡地,地势较高,我们从来只用担心旱而不必担心涝,但这一次的暴雨太凶猛了。
我急忙从抽屉里寻出三节手电,想去各宿舍组织人们逃生。路是一点也看不到了,我只能用一根竹棍小心地探索着往前走。快到宿舍区时无法再前进,水深已经及腰,水流湍急,凭我的水性肯定过不去。好在那边有人看见了,喊着:场长!郭场长来了,郭场长来了!喊声充满了欢快,像是小孩终于见到父母。
我大声喊他们来接我,王全忠、崔振山、何子建等七八个人拉成一条线,小心地趟过较深的急流,把我半背半抱地弄过去。各宿舍的人都站在土坑上,屋里的农具被褥全都浸在水里。外边,齐腰深的水流凶狠在拍打着屋墙。农场的宿舍都是草坯墙,这是这个穷地方特有的建筑方法,即在草地上犁出一道道棋盘格,把带有草根的那层泥土铲下来,制成草坯砖,再用来盖房。利用草根的纠结作用,土坯可以结实些。这种方法很省钱,在干旱少雨地带也很管用,但绝对禁不住这样大的洪水的浸泡。
我果断地下命令,让所有人集合,迁移到库房去。库房地势最高,而且四面墙都是卧砖到顶,轻易不会被洪水泡塌的。我的命令一下,下边的人立即有条不紊地动起来,会水的男知青负责趟水通知各宿舍,女知青尽量收拾一些能用的家什。少顷,人们排成队向库房移动,怀孕的岑明霞被四个男知青围着往前走。我们在库房安顿住,近70个人把库房塞得满满的。农场一共68个知青加18个老农,昨天死了七个,另有九个人在外边出河工或探亲。我让阮月琴清点人数,让何子建和王全忠去位置比较孤立的食堂,一方面把伙夫们喊来,另一方面把所有能填肚子的东西全都搜罗来。
不久,三个伙夫跟着何子建进来,抱着一堆馍馍啦,咸菜啦,锅碗瓢勺啦,班长老毕嘴里骂骂咧咧的,说老天爷真会折腾人,这片岗地上几辈子没听说过发大水,可可地让咱们赶上了。他们带来的干粮不多,已经被我搜罗一遍给颜哲了。但好歹我们守着粮库,至少可以煮麦粒和包谷粒吃,所以对这一点我倒不犯愁。
人数清点完,发现只少了牛把式郜祥富。孙小小说她看见黄牛们被大水冲走,郜祥富紧追着过去了,但她说不清追去的方向。我们对老郜非常担心,但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在这样凶猛的洪水里,我实在不敢派人去救他,只有为他默祷。老肖和老初都说,凡是四条腿的都会游泳,黄牛轻易不会被淹死的,但愿随黄牛去的郜叔叔大难不死吧。
但我们忙乱中还是犯了一个错误:记住救出三个伙夫却忘了会计室的老霍,他同屋的出纳回家探亲了。说来真不可原谅,这是第二次漏计了他。两天后我们似乎听到远处有人呼救,声音非常微弱,时断时续,方向是在井台和食堂那边。即使到那时我们还没意识到那是老霍,以为是邻近农村被水冲过来的难民。那时洪水多少已经退了些,我让刘卫东和王全忠踩着泥浆向喊声方向寻找,看见竟然是老霍,螳螂般精瘦的身体挂在井台上的一棵柳树叉上,已经饿得眼窝发青,喊不出声音。他们忙把老霍扶下树,半拖半拽地弄回库房,给了他一把煮包谷,老霍好一阵狼吞虎咽,之后才恢复一些生气。
我看见他身上背着一个不小的蓝包包,问:“老霍你背的是啥?帐本?”
的确是帐本,还有那个装公益金的白茬小木箱。那天我们去救伙夫时,实际他也听见了,但跑出门时忽然想起帐本和木箱,就折回来把它们收拾好,背在身上。等再跑出去,大队人马已经撤走了。老霍不会水,不敢独自往这边跑,只好爬上一棵柳树,在上边熬了两天两夜。
库房成了汪洋中的小小孤岛,电话和喇叭都不响,肯定被洪水冲断线路,我们真正与世隔绝了。我让大伙儿用麻袋装上麦子,代替沙包,在库房门口垒起了一人高的防洪堤,门的上部留有一米高的空档供我们爬进爬出。四娃看我们用麦包当沙包,又是心疼得几乎吐血,但生死关头我只能这样干。水位最高时,几乎漫过这道堤坝,但那个时刻很快就过去,随后水位就缓慢地消退。
我们在库房一角支起简易灶台,用伙夫们抢出来的铁锅煮豆子和包谷吃。粮食是不愁的,水更不愁,柴禾也将就找得到,就是湿一些,弄得屋里白烟滚滚。这么着,我们就在这个小孤岛上无忧无虑地过下去。我没忘派人出去,爬到库房的房脊上放哨,一则看有没有顺水漂来的、需要救助的难民,二则注意观察公社和县里的救援队,他们和农场失去了联系,肯定会派人来救援的,但我估计那要到几天之后了。孙小小最乐意出去值班,趴在屋脊上对着一片汪洋高高兴兴地唱歌。我让她观察的情况她一样没发现,只是过一段时间就兴奋地喊:
“秋云姐,又倒啦又倒啦!”
我们的土坯房宿舍从第二天起就陆续倒塌,第五天,也就是县里救援队来时,全部宿舍已经塌完。宿舍在库房没有窗户的那一边,我们在库房里看不到它们的倒塌,但能听到匍然溃地的声音。
70个男女知青和老农挤在这座三间套的库房里熬了五天,地上到处是人,抬脚就能踩到,像蚁巢一样拥挤。虽然挤,但那五天过得很快活。颜哲一再说过蚁素有正反馈作用,那这个拥挤的蚁巢无疑是正反馈的最好场所。在这几天里,这个小族群中的利他主义可以说发挥到了极致。煮饭时因为只有一个小锅,煮得很慢。煮完一锅,大家都推着让别人先吃。即使是崔振山这样贪嘴的家伙,虽然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