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路上铺的都是青石板,经年日久,生了一层厚厚的青苔。本就滑腻难行,又被雨水淋透了,踩上去就像进了溜冰场,几乎一步一趔趄。小夏姑娘显然没练就脚踩冰刀如履平地的能耐,没跑出百十来米就一脚踩空,整个人居然从山坡上滚了下去,直到撞上一块石碑才停下。
这一摔可非同小可,夏怀真没有刑侦警察那身金钟罩般的糙皮厚肉,眼前当即一黑。她在原地趴了好久,直到那种天翻地覆的眩晕感稍稍消退些,才扶着石碑艰难地站起身——掌心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显然是蹭破了皮。
比手掌更严重的是右脚脚踝,一动就钻心的疼,不知是单纯的肌肉拉伤还是伤了骨头。她只能随便捡了根长树枝,权当拐杖使唤,在漫天匝地的暴雨中一瘸一拐地往前摸索。
直到她听见不远处传来说话声。
那应该是个男人的声音,夏怀真下意识蜷缩起身子,唯恐被人发现。幸而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掩藏了她的行踪,两个彼此对峙的男人谁也没发现旁边躲了个第三者。
雨势越来越大,像是暴涨的天河被什么刺破了,劈头盖脸砸落下来。不知哪来的一点灯光锲而不舍地亮着,昏黄的光晕温柔包裹住一方大理石石碑。
石碑前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撑着伞,一个全身裹在兜帽雨披里,撑伞的男人夏怀真见过,正是茂林制药董事长葛长春。
葛长春摸出手帕擦了擦镜片上滚落的水珠,迟疑地看向十来步开外的男人:“你……是你约我来的?”
男人垂着头,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耷拉下来,乱草一样盖住眼睛。他略略扬起下巴,针芒一样的眼神从头发间隙中射出,冰冷又尖锐:“葛总,还认得她吗?”
葛长春摘下镜片,揉了揉被雨水沾湿的眼角,很快,他看清了——那石碑上贴了张黑白照片,如果夏怀真在这儿就会发现,她和这女孩有过一面之缘。
在法医室冰冷的验尸台上。
葛长春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孙、孙芸……”
“很好,你还记得她,”男人微微一笑,“今天是她七七,咱们也该当着她的面做个了断了。”
葛长春眼角神经质地抽动起来:“你、你是她哥哥?你……是你绑架了欣欣!我女儿在哪?她到底在哪!”
男人歪着头,兜帽下露出一副遮挡住大半边脸颊的黑色口罩:“我绑架了葛欣?葛总,分明是你自己让王晨带走葛欣,还故意制造出绑架的假象……不是吗?”
一瞬间,葛长春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让我猜猜看你是怎么想的,”男人一只手插在雨披衣兜里,不紧不慢地走到墓碑前,略略低下头,温柔凝注那照片上的女孩,“项维民死了,没人比你更清楚他为什么死。你唯恐自己会成为下一个,于是自导自演了一出绑架案,顺带转移开警方的视线。”
“这样一来,不论警方还是‘那些人’,都不会再关注葛欣的下落,你也能顺理成章的把自己女儿择出去……对吧?”
葛长春的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
看得出来,他这几天过得相当不好,不到一个礼拜,人像是老了二十岁,眼角皱纹重重叠叠,已经开始浑浊的眼珠被压得近乎看不见。下巴上生出一溜青黑胡茬,眼睛里的血丝毒蛇一样纠缠不休。
“王晨……”他张一张嘴,声音沙哑的快要裂开,刚冒出头就被毁天灭地的雨势浇没了影,“是你指使他的?”
男人从衣兜里摸出一方手帕,轻轻擦去照片上的水渍:“葛总这么说,就当是吧……”
葛长春嘴唇剧烈颤抖:“你……”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男人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我爸死得早,上中学那年,我妈生我妹妹难产大出血,进了手术室就再没出来。”
“我妹妹是我拉扯大的,我俩差了十来岁,都说长兄如父,从小我就像她第二个爸。”男人眼角几不可察地弯下,“说来惭愧,我头一回给人当‘爹’,没什么经验,总担心照顾不周,到了下面没法跟二老交代,平时难免管得严厉些。”
“小芸脾气倔,不爱听人啰嗦,尤其是快高考那阵,我俩闹得很僵,”男人叹了口气,一团白汽从他嘴里冒出,徐徐飘散在雨帘中,“我让她报本地师范,离家近,出来后也好找工作。可那孩子偏不,非要去外地。”
“为了报志愿,我俩大吵一架,我这个当哥的到最后还是没拗过她——不过后来我才知道,那丫头死活要去外地,不光是因为报志愿,也是被我管了十几年,实在烦了。”
男人苦笑了笑:“翅膀长硬了的鸟,迟早要离巢远飞,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这个道理的。”
葛长春脸色阴晴不定,胸口剧烈起伏。
“现在回想起来,我不该放她走,就是拼着被那丫头埋怨一辈子,也得把她拴在身边!”男人话音骤冷,眼眶悄无声息地红了。
葛长春没来由觉得自己被一条吐信的毒蛇盯上了,目光不着痕迹地往两边溜。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冷冷地说,“孙先生,你之前的胡搅蛮缠,甚至是挟持我女儿,我都可以不跟你计较——只要你放了欣欣,我保证不报警,如果你有其他要求,我也可以尽量满足。”
孙豫略带好笑地看着他,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葛总,你敢报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