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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然后轻声一叹:“只怕从今以后,咱们就得流落江湖了……”

说时,他一脸伤感。

三娘却摇头笑了笑,道:“只要相公不后悔,我苦了什么?”

顿了下又说:“我倒觉得若整日局促在镇江一隅,书斋墨舍,皓首穷经,才是真的有负了相公胸中抱负。相公平日所精研的粮米兵革之学反倒是没了用处。”

随即她脸上忽现出一阵神往,悠然道:“以江湖之大,未必没有一二奇行逸志之辈肯与你我折节下交,那时相公也未必不能一酬素志,小展才略于天下。”

——沈放见她眉间一抹英气,不由也心怀一畅。握着她手,放眼前程。只觉若果能如此,有妻如此,又何必金紫加身,二八罗列?尽足以称慰平生了!

第三章雨驿

江南的雨总是不知不觉地就来了的。来了以后,便绵绵不绝,眉边发际,萦绕不止。沈放看着三娘骑在花驴上的身影,才知“风鬟雾鬓”四字到底是何含意。那雨一开始只潮潮的,像只闻得着、看不见。渐渐却霪霪不止,有些寒凉,惹人烦乱。好在和三娘在一起,便是秋雨有时也像是春雨了。

他和三娘重新上路时,荆三娘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把那头余杭大车店的青骡卖了,换了一头叫骡和一头小花驴。他两人并骑而行,放心肆志,只觉沿途所经,风光无限。

沈放问过三娘一遍去哪儿,三娘不答。他再问时,三娘方露齿一笑道:“淮上。”

两人一路北去,沈放见三娘行得慢慢的,不由奇怪——就不怕文亭阁追上来吗?

那三娘一笑道:“你不知道文亭阁这个人,外表斯斯文文,心狠手辣;内里却心高气傲,一击不中,耻于再次出手。我不知他在官场中如何逢迎,但在江湖上必还有他自己的规矩。”

沈放奇道:“你把他说得这么厉害,怎么会被一个身受重伤的人一言不发地赶跑了?”

三娘摇头叹道:“当今世上,气概武功能及得上耿苍怀的,又有几人?能在他面前来去自如、全身而退也就算相当不凡了。”

沈放点点头,想起耿苍怀的默语豪情,不由心中一阵激荡。又想起三娘那日舍命相救自己,更是满怀感激,默默地把三娘看着,半天不说一句话。三娘看他一眼,也知道他在心内温存自己,轻俏一笑,一拍花驴,自己先跑到前面去了。

说来好笑——两人结发十年,虽一向胸怀坦荡,相敬如宾,但心中却绝无似这几日路上的小儿女情态。一番变乱,倒似把两人都变年轻了。三娘对沈放一向敬他重他,却很少如今日这般把他这么又羞涩又温柔地想起;沈放一向也觉得自己算爱重三娘的了,却没似现在这样看着她一搔首一扬眉心里便浮起一种怜惜的感觉,像是心尖真的微微在发颤——这种感觉真的该珍藏一生一世。

晚上两人住了店后,油灯之下,常常好半天都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相互看着。虽然知道从那日刀头舔血之后,彼此就等于缠上了无数的烦恼——大车店的追杀,秦丞相的邀访,今后在这扰扰的江湖中只怕再难得一天的安稳。但只是那么静静地把彼此看着,似乎就已觉得岁月静好,此生安稳了。

这时沈放见三娘已跑到前面,一拍骡子,快步追上,却找不出话,搭讪道:“真没想到,一路上地界你竟这么熟,倒真是个老江湖了。”

三娘回眸一笑道:“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人生两大快事——这前一句已经让给你了,后一句我也就不敢自谦。”

没想这场秋雨越下越大,两人行至铜陵外困马集时,便真的被困住了。困马集只有一家客栈,前后两进。只为前面几条溪流暴涨,加上道路泥泞,众人都怕牲口滑蹄,不敢往前再走,一条窄路便断在了这里。

这条路本不是什么正经官道,只因为近,所以还有人走。客栈本来就小,这么着有三五日,每天都有几个人一边咒骂天气一边住进店里来,烘衣吃饭,倒头闷睡,等着雨停。偏那雨硬是下个不绝。日子过得太闷,这些来住店的客人南北皆有,骂老天爷的话自然也千奇百怪,听来也算长日里的一乐。

沈放等先来的人还有房住,后来的客人只好打地铺了。这天,见雨依旧未停,沈放心下烦闷,向暮时,便向店家借了一双木屐,一把油纸伞,出门野望。离店数十步有一个土丘,沈放就登上那里,极目远眺。只见草色苍黄,雨脚如麻,心里不由忽忽就有了种苍苍暮色起中原的感叹。忽听得一阵马铃儿响,向南边的来路望去,只见有八九辆镖车正在道上艰难地走着。一共二十几个趟子手跟在后面,趟在泥地里。车队拉成了长长的一排,赶车的都是老把式,可车轮还是不时陷进烂泥里。好在那二十几个趟子手都十分精壮,是正当年的小伙子,便费劲吃力地把那车子再拔出来。这些小伙儿们家教倒好,虽遇到这么个鬼天气,并没有大声咒骂,只默默使劲——否则像店里的客人一样,这么血气方刚的二十几条嗓子一起吼起来,想来定会十分壮观。

那队镖车距离小店也不过千余步了,可这么短的路程还是有车子接连陷进去了五六次,一辆停下,前后的就都只得停下,每次都留下深深的车辙,足见镖货的沉重。

沈放远远看着他们进了店里。想来他们这条路上是走熟的,和店家们都认识,一到门口,店家就出来招呼个不停。沈放又站了一会儿,见四周景色渐渐模糊,也就趿着木屐往回走了。

才回到店门口,就发现门首的侧柱上不知何时已拴上了头骆驼。那骆驼好瘦,小店门脸本就破烂,那头骆驼被拴在这里,越显得毛色苍黄。

只见它浑身又是泥又是水的,十分肮脏,背上只有个单峰,软耷耷地垂着,也不知多少天没吃饱了,身上也全不见鞍辔。那牲口好高,四腿精瘦,更显得四个蹄子极大。一双眼半垂着,邋遢狼狈。

江南本来绝无此物,只偶尔有关外人骑来,不由人不当个稀奇看。店主的两个孩子就围在门口的雨地里不肯走开,真是“看到骆驼认作是马肿了背”,实在稀奇。

沈放也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好奇,绕着它转了两圈,多看了几眼。店里帮佣的是个爱说话的,见他停步,便笑道:“先生也看这个稀奇?真别说,我在这条路上也帮忙了二十几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东西,算长了回见识。这牲口骨架子这么大,一次怕不能驮上好几百斤?”

沈放估量了一下那牲口的身架,怕是那店伙说得不错。

那店伙说着却皱眉道:“那个穿黑衣服的哥儿也不吩咐一声,到底喂什么呢,难道就尽它饿着?只说有酒给它喝两口,可料呢?怎么也算个‘远客’,到底叫我怎么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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