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殊归犹豫了一下,眨了一下眼。
“唔,怪不得肚子上有伤。你是小岗村的?”
他说的是十几里外的一个小村,云殊归又犹疑了一下,眨了一下眼。
“亲人呢?哦不对,没法回答……”少年敲了自己的头一下,“你跟亲人失散了吗?”
云殊归这次没动弹,眼睛里又开始往外滚泪。少年见他这副模样,猜到了大概,连忙道:“我不问了!你还能走吗,我带你去找大夫?”
云殊归通红着眼睛,费力眨了两下眼睛。小少年向他一笑,自豪道:“还好你遇到小爷我,从小练武,不然谁背得动你?”
“你放心,我爹认识个神医,你肚子上伤口不深,保证给你治好!脸上的恶疮也能治!”
云殊归没明白他的意思,半晌后终于感觉到脸上似乎隐隐作疼。之前腹部跟腿的感觉太强烈,倒是让他忽略了自己的脸……他怕是既毁容又残废了。
就是不知道手还能不能写出凤彩鸾章?
“我叫沈菡池。你呢?”少年把云殊归背起来,掂了掂,小声嘟囔了句“沉死了”。
云殊归没说话。半晌后,他突然不知道从哪儿生出了力气,开始挣扎。
沈!
镇西将军!
巨大的危机感袭上云家这代最出挑的孩子心头,像是一瞬间点炸了火药,他获救的喜悦完全被心底迸射各种阴谋论炸散了。袭击他家的人到底是谁派来的,这群人身手这么好,有没有武将的手笔?他到底是被谁扔在这里的,又为什么正好碰上这个少年!
“喂,你干嘛!别动,你身上还有伤呢!”
沈菡池不知道为什么背上这个丑不拉几的家伙突然犯病,差点摔了个趔趄。
华京郊外二十里,羊,锦衣玉食的沈二少爷背着个脏污不堪,面生恶疮的人。偏偏这人分外不安分,嘶哑着嗓子让沈菡池把自己放下来。
沈菡池今天是甩开了沈琼给他派的护卫,溜出城来玩的。华京城里热闹,可惜城外就开始荒无人烟,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东西。他追着只扑棱蛾子到了这个地方,却意外发现个身受重伤的人……顿时沈菡池就觉得是天意让他救人,赶紧跑过去又是灌水又是掐人中。
沈菡池本来在将军府里是有点洁癖的,此刻救人之心大盛,顾不得对方身上什么脏污,也不管他面相丑陋。结果这人倒好,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还骂他!
老天爷,背着他就觉得累死了好吗!他还是个孩子哦!胡叔教的武功根本就没卵用嘛!早知道就不把所有守卫都甩掉了,留一个背他也好嘛……
但是不甩掉守卫估计也不会来到这里,救下来这个可怜的家伙。唉。
“滚,滚……不用你们假好心!”
本来是恶声恶气的,可惜背上的丑鬼太虚弱,恶狠狠的威胁听起来实在是有气无力。沈菡池其实脾气不怎么好,磨磨牙,默念了两句“他是病人”,生生遏制住了自己想把他从肩膀上过肩摔下来的冲动,继续向前走。
“我,我死了……也不……”
结果云殊归还没完了,沈菡池的耐心被他耗完,闻言直接把他丢在地上。云殊归摔在地上,伤口差点被扯开,疼得他痛呼一声,满脸冷汗。
正当他要说话,沈菡池猛地蹲来,冷笑着伸手给了他肩膀一拳!
刚刚还如春光般明媚的小少年此刻如寒冬般无情,咬牙切齿道:“我不知道你神经,但是你既然想死,有种就给我咬舌自尽吧!”
云殊归脑袋里嗡嗡响,他呆楞地趴在地上,望着黑着脸的沈菡池,乌黑的眼眸里满是茫然。刚刚的脾气烟消云散,此刻他只剩下满心的无助。
沈菡池觉得他的眼睛就像一条可怜巴巴的,没断奶的小狗。装不下来恶人,他咳嗽一声,也不嫌弃云殊归此刻面目可憎,凶巴巴地拿自己的衣袖擦了擦他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哭个屁,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懂不懂!你既然不敢咬舌自尽,那就还是想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年龄不大,此刻老气横秋地对云殊归说教:“你现在死了,谁还知道你遭遇了什么?我现在背你去华京治伤然后报官,你要是同意——”
“就眨一下眼睛!”
沈菡池背着光蹲在他面前,脸上神色专注。阳光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他看起来就像娘亲带着他拜过的大报国寺里的佛像。他向云殊归伸出一只手,一双眸子定定望着他的眼,那里面仿佛盛着天上星河。
云殊归缓缓眨了一下眼,接着抬起手来,握住了沈菡池的手。
“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懂了吗!”沈菡池又凶着脸说了一句,瞪了傻乎乎的云殊归一眼,转过身,“上来!”
云殊归鼻腔酸涩,搂住他的脖颈。沈菡池双手一抬,再次背起了云殊归。
羊上,沈二少爷开始哼一首小调,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将军夫人教会他的一支歌谣,说是故人所赠。
小调旋律温柔,像是母亲的留着杏花余香的柔荑轻轻拂过他的头顶。他的父亲在书案前看他写的文章,嘴角露出笑意,嘴上却说狗屁不通。
此时的丑鬼把头扎进沈菡池的肩膀,悄无声息地流起了眼泪。沈菡池感觉到肩膀一片濡湿,却只是顿了顿,没有开口说话。
云殊归想,这是最后一次流泪。云家的血海深沉,都沉甸甸压在他的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