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扛了一天又一天。今天想明天不好就去医院,明天又拖后天。北京太大,看病实在可怕。合同医院远在东城,我住西城,本已身子飘摇,再经北风激荡,又要到汽车内挤轧,难免扶病床而犹豫,望医途而生畏。这样拖到第六天早晨,有杜君与小杨来问病,一见就说:“不能拖了,楼下有车,看来非输液不可。”经他们这么一点破,我好像也如泄气的皮球。平常是下午烧重,今天上午就昏沉起来。
赶到协和医院在走廊里排队,直觉半边脸热得像刚出烤箱的面包,鼻孔喷出的热气还炙着自己的嘴唇。妻子去求医生说:“六天了,吃了不少药,不顶用,最好住院,最低也能输点液。”这时,急诊室门口一位剽悍的黑脸护士小姐不耐烦地说:“输液,输液,病人总是喊输液,你看哪儿还有地方?要输就得躺到走廊的长椅子上去!”小杨说:“那也输。”那黑脸白衣小姐斜了一眼轻轻说了一句“输液有过敏反应可要死人”,便扭身走了。我虽人到中年,却还从未住过医院,也不知输液有多可怕。现代医学施于我身的最高手段就是于屁股上打过几针。白衣黑脸小姐的这句话,倒把我的热吓退了三分。我说:“不行打两针算了。”妻子斜了我一眼,又拿着病历去与医生谈。这医生还认真,仔细地问,又把我放平在台子上,叩胸捏肚一番,在病历上足写了半页纸。一般医生开药方都是笔走龙蛇,她却无论写病历、药方、化验单都如临池写楷,也不受周围病人诉苦与年轻医护嬉闹交响曲的干扰。我不觉肃然起敬,暗瞧了一眼她胸前的工作证,姓徐。
幸亏小杨在医院里的一个熟人李君帮忙,终于在观察室找到一张黑硬的长条台子。台子靠近门口,人行穿梭,寒风似箭。有我的老乡张女士来探病,说:“这怎么行,出门就是王府井,我去买块布,挂在头上。”这话倒提醒了妻子,顺手摘下脖子上的纱巾。女人心细,四只手竟把这块薄纱用胶布在输液架上挂起一个小篷。纱薄如纸,却情厚似城。我倒头一躺,躲进小篷成一统,管他门外穿堂风。一种终于得救的感觉浮上心头,开始平生第一次庄严地输液。
当我静躺下时,开始体会病对人体的变革。浑身本来是结结实实的骨肉,现在就如一袋干豆子见了水生出芽一样,每个细胞都开始变形,伸出了头脚枝丫,原来躯壳的空间不够用了,它们在里面互相攻讦打架,全身每一处都不平静,肉里发酸,骨里觉痛,头脑这个清空之府,现在已是云来雾去,对全身的指挥也已不灵。最有意思的是眼睛,我努力想睁大却不能。记得过去下乡采访,我最喜在疾驶的车内凭窗外眺,看景物急切地扑来闪走,或登高看春花遍野,秋林满山,陶醉于“放眼一望”,觉自己目中真有光芒四射。以前每见有病人闭目无言,就想,抬抬眼皮的力总该有的吧,将来我病,纵使身不能起,眼却得睁圆,力可衰而神不可疲。过去读史,读到抗金老将宗泽,重病弥留之际,仍大呼:“过河!过河!”目光如炬,极为佩服。今天当我躺到这台子上亲身做着病的试验时,才知道过去的天真,原来病魔绝不肯夺你的力而又为你留一点神。
现在我相信自己已进入试验的角色。身下的台子就是试验台,这间观察室就是试验室。我们这些人就是正在经受变革的试验品,实验的主人是命运之神(包括死神)和那些白衣天使。地上的输液架、氧气瓶、器械车便是试验的仪器,这里名为观察室者,就是察而后决去留也,有的人也许就从这个码头出发到另一个世界去。所以这以病为代号的试验,是对人生中风景最暗淡的一段,甚而末路的一段进行抽样观察。凡人生的另一面,舞场里的轻歌、战场上的冲锋、赛场之竞争、事业之搏击,都被舍掉了。记得国外有篇报道,谈几个人重伤“死”后又活过来,大谈死的味道。那也是一种试验,更难得。但上帝不可能让每人都试着死一次,于是就大量安排了这种试验,让你多病几次。好教你知道生命不全是鲜花。
在这个观察室里共躺着十个病人。上帝就这样十个一拨地把我们叫来训话,并给点体罚。希腊神话说,司爱之神到时会派小天使向每人的心里射一支箭,你就逃不脱爱的甜蜜。现在这房里也有几位白衣天使,她们手里没有弓,却直接向我们每人手背上射入一根针,针后系着一根细长的皮管,管尾连着一只沉重的药水瓶子,瓶子挂在一根像拴马桩一样的铁柱上。我们也就成了跑不掉的俘虏,不是被爱所掳,而是为病所俘。“灵台无计逃神矢”,确实,这线连着静脉,静脉通到心脏。我先将这观察室粗略地观察了一下。男女老少,品种齐全。都一律手系绑绳,身委病榻,神色黯然,如囚在牢。死之可怕人皆有知,辛弃疾警告那些明星美女:“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苏东坡叹那些英雄豪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其实无论英雄美女还是凡夫俗子,那不可抗拒的事先不必说,最可惜的还是当其风华正茂、春风得意之时,突然一场疾病的秋风,“草遇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杀盛气,夺荣色,叫你停顿停顿,将你折磨折磨。
我右边的台子上躺着一个结实的大个头小伙子,头上缠着绷带,还浸出一点血。他的母亲在陪床,我闭目听妻子在与她聊天。原来工厂里有人打架,他去拉架,飞来一把椅子,正打在头上伤了语言神经,现在还不会说话。母亲附耳问他想吃什么,他只能一字一歇地轻声说:“想——吃——蛋——糕。”他虽说话艰难,整个下午却都在骂人,骂那把“飞来椅”,骂飞椅人。不过他只能像一个不熟练的电报员,一个电码一个电码地往外发。
我对面的一张台子上是一位农村来的老者,虎背熊腰,除同我们一样,手上有一根绑绳外,鼻子上还多根管子,脚下蹲着个如小钢炮一样的氧气瓶,大约是肺上出了毛病。我猜想老汉是四世同堂,要不怎么会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地围了六七个人。面对其他床头一病一陪的单薄,老汉颇有点拥兵自重的骄傲。他脾气也犟,就是不要那根劳什子氧气管,家人正围着怯怯地劝。这时医生进来了,是个年轻小伙子,手中提个病历板,像握着把大片刀,大喊着:“让开,让开!说了几次就是不听,空气都让你们给吸光了,还能不喘吗?”三代以下的晚辈们一起恭敬地让开,辈分小点儿的退得更远。他又上去教训病人:“怎么,不想要这东西?那你还观察什么?好,扯掉,扯掉,左右就是这样了,试试再说。”医生虽年轻,但不是他堂下的子侄,老汉不敢有一丝犟劲,更敬若神明。我眼睛看着这出戏,耳朵却听出这小医生说话是内蒙西部口音,那是我初入社会时工作过六年的地方,不觉心里生一股他乡遇故知的热乎劲,妻子也听出了乡音,我们便乘他一转身时拦住,问道:“这液滴的速度可是太慢?”第二句是准备问:“您可是内蒙老乡?”谁知他把手里的那把大片刀一挥说:“问护士去!”便夺门而去。
我自讨没趣,靠在枕头上暗骂自己:“活该。”这时也更清楚了自己作为试验品的身份。被试验之物是无权说话的,更何况还非分地想说什么题外之话,与主人去攀老乡。不知怎么,一下想起《史记》上“鸿门宴”一节,樊哙对刘邦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你国家元首、巨星名流,还是高堂老祖、掌上千金,在疾病这根魔棒下一样都是阶下囚。任你昔日有多少权力与光彩,病床上一躺,便是可怜无助的羔羊。哪儿有鲤鱼躺在砧板上还要仰身与厨师聊天的呢?
我将目光集中到输液架上的那个药瓶,看那液珠,一滴一滴不紧不慢地在透明管中垂落。突然想起朱自清的《匆匆》那篇散文,时间和生命就这样无奈地一滴滴逝去。朱先生作文时大约还不如我这种躺在观察室里的经历,要不他文中摹写时光流逝的华彩乐段又该多一节的。我又想到古人的滴漏计时,不觉又有一种遥夜岑寂、漏声迢递的意境。病这根棒一下打落了我紧抓着生活的手,把我推出工作圈外,推到这个常人不到的角落里。
此时伴我者唯有身边的妻子,旁人该干什么,还在干自己的。那个告我“欧洲感冒可怕”的李兄,就正在与医院一街相连的出版社里,这时正埋头看稿子。“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曾一同下放塞外,大漠著文,河边论诗,本来我们还约好回国后,来一次塞外旧友的兰亭之会。他们哪能想到我现时正被困沙滩,绑在拴马桩上呢?如若见面,我当告他,你的“欧洲感冒论”确实厉害,可以写一篇学术论文抑或一本专著,因为我记得,女沙皇叶卡捷琳娜的情人,那个壮如虎牛的波将金将军也是一下被欧洲感冒打倒而匆匆谢世的。
这条街上还有一位研究宗教的朋友王君,我们相约要抽时间连侃他十天半月,合作一本《门里门外佛教谈》,他现在也不知我已被塞到这个角落里,正对着点点垂漏,一下一下,敲这个无声的水木鱼。还有我的从外地来出差的哥哥,就住在医院附近的旅馆里,也万想不到我正躺在这里。还有许多,我想起他们,他们这时也许正想着我的朋友,他们仍在按原来的思路想我此时在干什么,并设想以后见面的情景,怎么会想到我早已被凄风苦雨打到这个小港湾里。病是什么?病就是把你从正常生活轨道中甩出来,像高速公路上被挤下来的汽车;病就是先剥夺了你正常生活的权利,是否还要剥夺生的权利,观察一下,看看再说。
因为被小医生抢白了一句,我这样对着药漏计时器反观内照了一会儿,敲了一会儿水木鱼,不知是气功效应还是药液已达我灵台,神志渐渐清朗。我又抬头继续观察这十人世界(大概是报复心理,或是记者职业习惯,我潜意识中总不愿当被观察者,而想占据观察者的位置)。诗人臧克家住院曾得了一句诗:“天花板是一页读不完的书。”我今天无法读天花板,因为我还没有一间可静读的病房,周围是如前门大栅栏样的热闹,于是我只有到这些病人的脸上、身上去读。
四世老人左边的台子上躺着一位老夫人,神情安详,她一会儿拥被稍坐,一会儿侧身躺下,这时正平伸双腿,仰视屋顶。一个中年女子,伸手在被中掏什么。半天乘她一撩被,我才看清她正在用一块热毛巾为老妇人洗脚,一会儿又换来一盆热水,双手抱脚在怀,以热毛巾裹住,为之暖脚良久,亲情之热足可慰肌肤之痛,反哺之恩正暖慈母之心,我看得有点眼热心跳。不用问,这是一位孝女,难怪老夫人处病而不惊,虽病却荣,那样安详骄傲。她在这病的试验中已经有了另一份收获:子女孝心可赖,纵使天意难回,死亦无恨。都说女儿知道疼父母,今天我真信此言不谬。我回头看了一眼妻子,她也正看得入神,我们相视一笑,笑中有一丝虚渺的苦味,因为我们没有女儿,将来是享不了这个福了。
再看四世老人的右边也是一位老夫人,脑中风,不会说话,手上、鼻子双管齐下。床边的陪侍者很可观,是位翩翩少年,脸白净得像个瓷娃娃,长发披肩,夹克束身,脚下皮鞋锃亮。他头上扣个耳机,目微闭,不知在听贝多芬的名曲还是田连元的评书。总之这个十人世界,连同他所陪的病人都好像与他无关。过了一会儿,大约他的耳朵累了,又卸下耳机,戴上一个黑眼罩。这小子有点洋来路,不是旁边那群四世堂里的土子侄。他双臂交叉,往椅上一靠,像个打瞌睡的“佐罗”。“佐罗”一定不堪忍受观察室里的嘈杂,便以耳机来障其聪;又不堪眼前的杂乱,便以眼罩来遮其明,我猜他过一会儿就该要掏出一个白口罩了。但是他没有掏,而是起立,眼耳武装全解,双手插在裤兜里到房外遛弯儿去了,经过我身边出门时,嘴里似还吹着口哨。不一会儿,少年陪侍的那老夫人醒来,嘴里咿咿呀呀地大喊,全室愕然,不知她要什么,护士来了也不知其意,便到走廊里大喊:“×床家属哪里去了?”又找医生。我想这“佐罗”少年大约是老夫人的儿子或女婿,与刚才那位替母洗脚的女子比,真是天壤之别。
我们现在常说的一句话是阴盛阳衰,看来在发扬传统的孝道上也可佐证此论,难怪豫剧里花木兰理直气壮地唱道:“谁说女子不如男!”杜甫说:“心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白居易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二公若健在一定抚髯叹曰:“不幸言中!不幸言中!”那佐罗少年想当这十人世界里的隐士,绝尘弃世。其实谁又自愿留恋于此?他少不更事,还不知这些人都是被病神强迫拉来的,要不怎么每个人手臂上都穿一根细绳,那一头还紧缚在拴马桩上。下一次得让阎王差个相貌恶点的小鬼,专门去请他一回。
不知何时,在我的左边迎门又加了一长条椅子,椅前也临时立了一根铁杆,上面拴了一位男青年。他鼻子上塞着棉花,血迹一片,将头无力地靠在一位同伴身上(他还无我这样幸运,有张硬台子躺),话也不说,眼也不睁,比我右边那位用电码式语言骂人的精神还要差些。他旁边立着一位姑娘,当我将这个多病一孤舟的十人世界透视了几个来回,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身上时,心中便不由一跳。说不清是惊、是喜,还是遗憾。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地方不该有个她。她算比较漂亮的一类女子,虽不是宋玉说的那位“登墙窥臣三年”的美女,也不比曹植说的“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但在这个邋邋遢遢的十人世界里(现在成十一人了),她便是明珠在泥了。
她约一米六五的身材,上身着一件浅领红绒线衣,下身束一条薄呢黑裙,足蹬半高腰白皮软靴,外面又通体裹一件黑色披风,在这七倒八歪的人中一立,一股刚毅英健之气隐隐可人。但她脸上有不尽的温馨,粉面桃腮,笑意静贮酒窝之中;目如圆杏,言语全在顾盼之间。是一位《浮生六记》里“笑之以目,点之以首”的芸,但又不全是。其办事爽利豁达,颇有今时风采。在他们这个三人小组中,椅子上那位陪侍,是病人的“背”,这女人就是病人的“腿”,她甩掉披风(更见苗条),四处跑着取药、端水,又抱来一床厚被,又上去揩洗血迹,问痛问痒。这女子侍奉病人之殷,我猜她的身份是病人的妹妹或女友(女友时常也是妹妹的一种),比起那个千方百计想避病房、病人而去的奶油小生可爱许多。也许是相对论作怪,爱因斯坦向人讲难懂的相对论就这样作比,与老妪为伴,日长如年;与姑娘做伴,日短如时,相对而已。这姑娘也许爱火在心,处冰雪而如沐春风。有爱就有火焰,有爱就有生活,有爱就有希望,有爱就有明天。
一会儿,这姑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饭盒蒸饺,喂了病人几个,便自己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她以叉取饺的姿势也美,是舞台上用的那种兰花指,轻巧而有诗意。连那饺子也皮薄而白,形整而光,比平时馆子里见到的富有美感,三鲜馅的味道传来,暗香浮动。歌星奚秀兰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今天我遇到的小伙不是破头就是破鼻,无以言壮,倒是这姑娘如水之秀,如镜之明。她让我照见了什么,照见了生活。唐太宗说:“以人为镜,可明得失。”抱病卧床者看青春活泼之人,心灰意懒者看爱火正炽之人,最大的感慨是:绝不能退出生活。这姑娘红杏一枝入窗来,就是在对我们大声喊,知否,外面的生活,火热依旧。我刚才还在自惭被甩出生活轨道,这时,似乎又见到了天际远航的风帆。
这时,在我这一排病台的里面处,突然起了骚动。今天观察室里这出戏的高潮就要出现。只见一胖大黑壮的约五十多岁的男子被几个人按在台子上,裤子褪到了脚下,裸着两条粗壮的大腿,脚下拦着一轻巧的白色三面屏风。这壮汉东北口音,大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接着就听有人哄小孩似的说:“马上就完,快了!快了!”但还是没有完。那汉子还喊:“你们要干啥呢?受不了!不行了!”其声之惨,撞在天花板上又落地而再跳三跳。这时全观察室的人都屏气息声,齐向那屏风看去。
因为我这个特殊的角度,屏风恰为我让出视线。就见两位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的护士小姐,正从手术车上取下一根细管,捏起那男子的阳物,就往里面捅,原来在行导尿术。任那男子怎样呼天抢地,两小姐仍我行我素,目静如水。这样挣扎了一阵,手术(其实还够不上手术)结束,那胖子虚汗满头,犹自作惊弓之恐。两小姐摘下口罩,一位撤掉屏风,顺手向身后一搭,轻松地穿过病台,向我这边的房门口走来,那样子,像背了一个大风筝,春日里去郊游。另一位则随手将手术小车一带,头也不回,那架轻灵的小车就在她身后自如地宛如一个小哈巴狗似的左右追行。过我身边时,我偷眼一望,她们简直是两个娃娃,天真而美丽,出门扬长而去,好像踏着一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刚才的事已了无一痕。那男子还在欷歔不已,家属正帮着提衣裤。正所谓“花自飘零水自流”,你痛你喊我走路。
我心里一阵发紧,想这未免有点残酷,又想到《史记》上那句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一旦沦为医生诊治(或曰惩治)的对象是多么可怜。那壮汉平日未必不凶,可现在何其狼狈,时地相异,势所然也。俗语曰:“有什么不要有了病,缺什么不要缺了钱。”过去读一养生书,开篇即云:“健康是幸福,无病最自由。”诚哉斯言!当我被手穿皮线,缚于马桩,扑于病台,见眼前斯景,再回味斯言,所得之益,十倍于徐医生开的针药了。过了一会儿,我又想护士漠然的态度也是对的,莫非还要她陪着病人呻吟?过去我们搞过贫穷的社会主义,大家一起穷,总不能也搞有病大家一起痛吧!势之不同,态亦不同,才成五彩世界。
枚乘《七发》说楚太子有病,吴人往视,不用药石针刺,而是连说了七段要言妙道,太子就“涊然汗出,霍然病已”。我今天被缚在这张台子上,对眼前的人物景观看了七遍,听了七遍,想了七遍,病身虽不霍然,已渐觉宁然,抬手看看表,指针已从中午十二时蹒跚地爬到十九时,守着个小木鱼滴滴答答,整整七个小时,明天我要问问研究佛教的王君,这等参禅功夫,便是寺里的高僧恐怕也未必能有的。再抬头一望,三大瓶药液已到更尽漏残时,只剩瓶颈处酒盅多的一点,恰这时护士也走来给我松绑。妻子便收拾床铺,送还借的枕毯。我心里不觉生打油诗一首:“忽闻药尽将松绑,漫卷床物喜欲狂。王府井口跳上车,便下西四到西天(吾家住北京小西天)。”
当我揉着抽掉针头还发麻的左手,回望一下在这里试验了七个小时的工作台时,心里不觉又有点依依恋恋。因为这毕竟是有生第一次进医院观察室,第一次就教我明白了许多事理。病不可多得,也不可不得。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句名言曾经整整鼓舞了我们一代人:“生命对于我们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是这样度过:回忆往事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生活庸俗而羞愧;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何必等那个时候,当他病了一场的时候,他就该懂得,要加倍地珍惜生命,热爱生活!这个还应感谢黑格尔老人,他的《精神现象学》,是他发现了人的意识既能当主体又能当客体这个辩证的秘密。所以我今天虽被当作试验变革的对象,又做了体验这变革过程的主体。要是一只梨子,它被人变革成汁水后再也不会写一篇《试着被人吃了一回》的。
这就是我们做人的伟大与高明。
本文被选入
南海出版公司《新概念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