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沙钵略可汗立马营门外,远眺着达头可汗大帐牙门前随风招展的狼头大纛,心里又惊又怒。
他本来就担心手下的这群小可汗不遵王命、暗中窥伺他的王位,想不到达头可汗昨天一得到隋使花言巧语的空头许诺,便放肆地要挑战沙钵略的共主地位,公然悬旗作对。
这面狼头大纛,本是可汗牙门上悬挂的旗帜。后来突厥各部统一,奉共主大可汗为尊,其他小可汗们的牙门上,都只悬三角形状的狼头牙旗,只有最大的可汗、突厥共主的牙门上才能悬挂狼头大纛。
昨天长孙晟奉命前来请和,给达头可汗送去了二十车贵重礼物,还有独孤皇后手绣的狼头大纛,却只给沙钵略可汗等人送了面狼头金牌。
而嚣张的达头可汗,竟然今天一早就迫不及待地把大纛挂了出来。
独孤皇后手绣的这面大旗,极为精致,深青色大旗上用金线绣出一个仰天嗥叫的苍狼之首,周围又饰以层层金络,映着初升的朝阳,在整座营地上空熠熠发光,简直就像是达头可汗的一份宣战书。
这是突厥人的王旗,更是王位的象征,堂叔达头可汗,已经独据一方,不把自己这个四部推选的大可汗放在眼里了。
千金公主纵马前来,勒住坐骑,与沙钵略可汗并肩而立,道:“大可汗,长孙晟这是离间之计,大可汗千万不能上当,倘若突厥各部分崩离析,我们的大军就不能再进攻关中、歼灭大隋了。”
沙钵略可汗长叹一声道:“不用他们隋人离间,我们突厥人也从来没齐心协力过,一个个王叔、王弟争权夺利,纷扰不断。达头可汗久有野心,所以独孤皇后的一封信,便让他敢于公开挑战本王,可贺敦,你们这位独孤皇后,真不简单啊。”
千金公主脸色微变,独孤伽罗的权谋机心,她早有领教。
想不到独孤伽罗的计策,这次竟施在了她的丈夫沙钵略身上,沙钵略作战骁勇、为人慷慨义气,但说到心机与计谋,肯定不是独孤伽罗的对手。
千金公主问道:“那大可汗打算怎么办?”
自沙钵略答应发兵以来,她心中的复仇欲望便越来越强烈。
杨坚夫妻篡夺皇权之后,竟在长安城里将宇文家的皇子皇孙杀得一个都不剩,将太祖宇文邕的十三子尽数铲除干净。
虽然独孤伽罗身上负有父亲的血仇,但如此隐忍多年的心计、如此狠辣绝情的手段,仍让千金公主恨她入骨,恨不能亲手剥她的皮、饮她的血,将独孤家和杨家的人也同样杀个干净。
好在突厥四十万铁骑兵强马壮,只半年时间,便打下平州、兰州,进逼并州、幽州,连下武威等六城,打得隋兵连连败退,烽火燃遍了半个北朝。
沙钵略可汗皱眉道:“本王自兴兵以来,战无不胜。可今年阿波可汗随军出征后,连连吃了败仗,他怕我责备,也暗中投靠达头可汗。达头可汗的势力比我小不了多少,如今新与大隋结盟,更是气焰嚣张,唉,我这个突厥诸部的大可汗,整天当得提心吊胆啊。”
千金公主道:“阿波可汗始终是心腹之患,不如可汗趁此机会,先除掉阿波,没有阿波当羽翼,达头可汗也会收敛几分,阿波部下只有一万多兵马,实力不济,除掉他,只是举手之劳,也可以起到敲山震虎之用。”
沙钵略可汗也觉得有理,点头道:“可贺敦说得极是,来人,选八千精卒,随本王前往阿波可汗牙门,先杀了阿波可汗,给达头可汗一点颜色看看!”
他雷厉风行,说干就干,没片刻后,便带着八千军马,旋风般往驻在十里外山坡上的阿波可汗大营驰去。
千金公主从身边侍女怀中抱过自己的女儿,望着夫君那剽悍绝伦的身影骑马远去,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沙钵略,他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气概出群的汉子,是整个西域漠北的君王,奄有天下,却不惜举倾国之兵,为她一个弱女子复仇。
今生今世,她只愿是他的女人。
沙钵略可汗这一去,直到第二天都没回来,千金公主派人去请沙钵略的弟弟莫何可汗前来议事。
莫何可汗名叫阿史那处罗侯,是沙钵略的同母弟弟,与兄长一样高大剽悍,只是有些驼背。
沙钵略一向欣赏这个弟弟,嫌弃自己的长子阿史那雍虞闾软弱无刚,常说自己的王位将来也会兄终弟及,交给莫何可汗继承。
莫何可汗带着自己的儿子染干进了沙钵略的大帐,看到千金公主忧心忡忡的模样,莫何可汗道:“可贺敦,我刚才听说,阿波可汗不在营地,大可汗带兵要将他部下缴械,想不到阿波可汗的母亲领兵反抗,大可汗杀了阿波可汗的母亲和兄弟后,阿波可汗得到消息,索性向达头可汗借了十万大兵,将大可汗的八千人马重重包围,血战到今天上午,大可汗仍未能突围。”
千金公主吓了一跳,有些惊恐地道:“那达头可汗也与我们为敌了?”
“达头可汗昨天升起狼头大纛,本来就有意叛乱。如今大可汗领孤兵外出,被阿波可汗借来的十万兵马困住,虽未公开打出反旗,但达头可汗敢借兵给阿波可汗,围攻大可汗,已经是我们的死敌,他还剩下六万人马在我们的大营之外,我与大可汗虽领了十八万军马,但正面是二十万隋军,旁有达头可汗的六万人马窥伺,还要分兵去救重围中的大可汗,一步不慎,就可能全军覆没。”莫何可汗双眉深锁,向来英勇无畏的他,也为眼下的凶险情势感到棘手。
千金公主咬着牙道:“不管如何,先救大可汗要紧。染干,你带兵五万,莫何可汗,你带八万人马,你们父子分由南北两侧夹击阿波可汗,我与雍虞闾带兵驻扎大营,与达头可汗对峙。”
染干是莫何可汗之子,精明能干,听得千金公主吩咐,忙上前道:“可贺敦,你和雍虞闾二人只领四万兵马,旁有达头可汗虎视眈眈,倘若隋军出其不意,再来攻袭,可如何是好?”
千金公主道:“隋军与我军对峙数月,仍未决战,未必正巧会在今天来袭。”
染干道:“可贺敦,我听说隋军的带兵元帅是秦王杨俊,此人擅长兵法,常有出其不意、克敌制胜之举,何况达头可汗既与隋人通好,肯定会把我们大营中的一举一动密报秦王,一旦杨俊得知我们后方空虚,大举来犯,只怕既不能救出大可汗,又不能保住大营。我今晨还得了都斤山来的密报,自我们以倾国之兵进攻大隋以来,后方铁勒部聚众作乱,已经开始攻打都斤山牙门了,万一都斤山有失,我们东突厥人失去险地要塞,又要在草原戈壁上到处奔波流浪了。”
“带兵元帅是秦王杨俊?”千金公主听得一怔,“我怎么没听大可汗提起过?”
“前日长孙晟来请和,大可汗才得知隋营换将。杨俊本在长江训练水军,听说这一年来,他接连攻下南陈数座城池,水战、野战皆精,深得兵法之妙,又拥二十万大军,列阵于前,可贺敦,如今我们阵内倒戈,后方已乱,不再是隋军对手,不如答应长孙晟的请和。”染干侃侃而谈着。
千金公主望着面前的染干,有几分狐疑。
前年她嫁到都斤山时,长孙晟曾在沙钵略帐下停留过半年时间,对突厥的山形地势深为了解,还与染干结下了深厚情谊,莫非前日长孙晟来请和时,曾与染干也有密谋、也有许诺?
染干是沙钵略的侄子,与雍虞闾年纪相仿,但人材出众得多,他射术得大隋箭神长孙晟指点,如今箭无虚发、有如神助,性格刚毅中又深有城府,精明过人,而且沙钵略向来认为雍虞闾柔弱,将来不配当突厥大可汗,所以,身为接班人处罗侯的儿子,染干心底恐怕早认定了自己才是将来的大可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