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大可汗帐中如今有千金公主主事,沙钵略又正在盛年,说到王位的更易,那还是遥遥无期、十分渺茫的事情。
但倘若今天沙钵略可汗战败身亡,都斤山下的风云变幻,就会令人难以预料了。
杨俊带大军成雁翼状排列,往突厥大营推进时,他一马当先,打量着突厥人那绵延到天边的营帐。
离得很远,他也看得出两座格外高大的穹庐顶是沙钵略可汗与达头可汗的王帐。
听说这次四十万大军侵隋,千金公主也跟在军中,随夫出征。
分别三年了,她已不像从前那样,夜夜出现在他梦中。
他后来娶了清河崔家最美丽聪明的女儿为妃。
崔王妃有着独孤伽罗那样的才华和美貌,为他连生了两个儿子。杨俊自己还俗后被封为秦王,都督十五州军事的大总管,兵权之盛,仅次于太子,母亲为他安排的人生,是那样妥帖、安稳、富贵而充盈。
而那个年少时曾发愿与他一生一世的女人,则成了突厥人的可贺敦,屡屡催着沙钵略可汗发兵侵隋,成了他们杨家的心腹大患。
旌旗虽密,杨俊也知道那是虚张声势。
刚才达头可汗派人来报,说莫何可汗与染干父子率十三万兵马去营救落入阿波可汗重围的沙钵略可汗,大营只有千金公主与雍虞闾领有剩下的四万人马,只要秦王一声令下,达头可汗就会纵兵而出,与隋军前后夹攻,擒获千金公主,再与隋军合兵一处,与阿波可汗里应外合,把沙钵略可汗的东突厥兵马全数歼灭。
功成之后,达头可汗愿立刻退兵,与大隋重新和亲,娶大隋公主为妻,结为姻好,以长城为界,决不南侵。
这唾手可得的战功,将会让秦王杨俊一战便扬名天下,得到父皇母后的另眼相看,得到天下人的推戴拥护。
黑压压的大军避开达头可汗的那面绣金狼头大纛,不疾不徐地推进着。
西突厥迎战的军队仍未出现,杨俊有些纳闷,难道说,沙钵略可汗的儿子雍虞闾真像人们传说的,是个孱头,是个懦夫?
突然之间,营地前的拒马尖刺被人拉开,几十匹快马驰出,当先的那匹白马上,坐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杨俊没有想到,刹那之间,他的胸口像受了重锤般发闷和疼痛酸楚。那是千金公主,是和亲之前百般求告想要留下陪伴他一生的千金公主,是与他自幼结识、五岁便许诺互为夫妻的千金公主。
她那熟悉而又亲切的身影,映着落日余晖,几乎烫痛了他的眼睛。
“秦王殿下!”千金公主一抖缰绳,急驰几步,在杨俊坐骑前不远处停住,来了突厥三年,她的骑术精妙了很多,坐在马背上的身姿格外矫健。
夕阳之中,面前这穿着皮裘胡服、头戴双尾貂帽的贵妇,让杨俊感到了几分陌生,那还是他的若眉吗?
当年那散发着珠玉之辉的温柔少女,如今浑身透着英武之气,自信而果断,英姿飒爽,不再是曾依偎在他怀抱、哀伤无助的柔弱女子。
“杨俊见过可贺敦!”杨俊面无表情,在马背上拱手招呼道。
曾几何时,从前温柔可亲的“阿祗”,已长成了如今峻烈勇毅的汉子、二十万大军的统帅?千金公主也有些伤感。
一场被人胁迫、身不由己的别离,随着岁月流转,也会演绎成两部迥然不同的人生,各安于世,各不相扰,直到命运把他们重新带回锋矛如林的两军阵前。
曾经毫不设障、两相融合、甜蜜欣喜的眼神,再次交融时,彼此已充满了审视、疑虑和戒备。
自幼耳鬓厮磨、亲如一人的阿祗已经不见了,面前的秦王杨俊,身穿银色盔甲,面若冠玉,须发已浓,分明是威风凛凛的一方诸侯。
“殿下率大军而至,是要与达头可汗内里外合,全歼我大可汗所率的东突厥之部吗?”千金公主质问着。
杨俊看到她身后只带了三四十名侍卫,并未盛陈大军,也觉得纳闷。雍虞闾难道就缩头在继母身后,不敢出战吗?沙钵略一世枭雄,这次四十万大军横扫北疆,令隋军望而生畏,没想到他儿子竟如此懦弱无刚。
“不敢,本王身为秦州总管,都督秦州等十五州军事,有北疆御敌之责,如今接连失陷武威、安定六城,守土有责,本王须与秦州共存亡。”杨俊温和地回答道,“国难之下,难以顾全亲私,还请可贺敦见谅。”
他说话软中有硬,决非再是当年为她出嫁而黯然出家的那个多情少年,看来杨俊这些年经过了不少世务,才练得了这副谈吐和心胸。
岁月或许同样改变了自己吧。
只有经过了岁月涤荡和历练,我们才能知道自己的真实面貌是什么模样,才能知道我们可以有怎样的勇气和忍耐力。
千金公主在心底宛叹一声,道:“殿下率压境之军而至,有摧枯拉朽之势。我营中仅余数万老弱残军,无力对垒,只盼恶战之前,能向殿下尽吐心声,得殿下与独孤皇后原宥。”
她口气中有请降求和之意,杨俊警惕起来,没有人比这个女人更了解自己,她想干什么?用旧情打动自己退兵,还是想拖延时间,等沙钵略可汗突围回来,带十八万大军与自己对决?
不管过去曾有多少情意纠结,如今面前这女人,已是突厥王的可贺敦,是侵犯大隋的敌酋。
“倘公主能弃暗投明,与大隋和议,那再好不过。”杨俊也同样打着官腔。
“拿琵琶来!”千金公主一招手,身后一名侍卫递上一面装饰金玉的精致琵琶。
千金公主戴上指套,随手一挥,铮亮的金铁之声从弦上急奔而出,在落日中的无边营帐前,她曼声唱起了鲜卑人的《阿干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