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要再交往一阵子吗?”
“不用,已经够了。”小姐笑了。
“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我又说了更愚蠢的话。
“有。”
无论她要问什么,我都想照实回答。
“富士山上已经下雪了吗?”
她没来由的问题让我不知所措。
“已经下了。在山顶上——”话说到了一半,忽地看向前方,从这边看得到富士山。我感觉有些奇怪。
“什么啊,从甲府不是也能看到富士山吗?你竟然取笑我。”我的口吻像是流氓一样,“刚才的问题很愚蠢。你竟敢取笑我。”
小姐低着头,不住地窃窃偷笑:
“因为你住在御坂山,我就觉得要问你富士山的事情才行呀。”
她真是奇怪的女生。
从甲府回来时,果然肩膀僵硬得就要不能呼吸了。
“真棒,阿姨。还是御坂好啊,甚至还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觉。”
吃完晚饭后,老板娘和女儿交互帮我敲打肩膀。老板娘的拳头又尖又硬,女儿的拳头则是太软了,没什么效果。我跟她说要敲用力一点,她就拿来了木柴,用木柴敲打我的肩膀。我在甲府过于紧张,太专注于当下了,使得现在如果不做到这种程度,就无法消解我肩膀的僵硬。
从甲府回来的这两三天,我总是心不在焉的,提不起劲来工作,坐在书桌前,随便画着涂鸦,抽了七八盒的烟,又再横躺下来,只是不断反复唱着金刚石也需琢磨这首歌,小说连一页都没有写。
“客人,去了甲府之后就变坏了喔。”
早晨,我用手撑着脸,在书桌前闭起眼睛,思考着各种事情,这时,在我身后,十五岁的小姐正擦拭着床之间[216],并用有些挖苦人的口吻说道,听起来是真的在生气。我头也不回地说:
“是啊,变坏了。”
小姐擦拭的手没有停下来:
“嗯,变坏了。这两三天不是都没认真读书吗?我每天都很开心能帮客人把散落一地的原稿用纸,按照号码顺序整理好喔,你写很多的话我就会很高兴。你知道昨晚我也有偷偷来二楼看吗?客人,你不是用棉被盖住头睡着了吗?”
我觉得这是值得感谢的事。用夸张一点的说法来说,这就是纯粹的声援,没有想得到任何的报酬,声援努力存活下去的人。我觉得这样的小姐很美。
到了十月下旬,山上的红叶也枯黑了,显得有些肮脏,在刮了一个晚上的强风之后,转眼间,山上的林木没了树叶,成了枯黑的森林。现在游客几乎是屈指可数,茶店也是门可罗雀,有时老板娘会带着最近刚满六岁的男孩,出门去御坂山山麓上的船津、吉田买东西,留下小姐一个人在没有游客的茶店,只有我和小姐两个人在山顶上闲静地度过一整天。我在二楼闲得发慌,便在外头闲晃,走到茶店的后门看到正在洗衣的小姐,便靠了过去:
“真是无聊啊。”
我大声地说,并朝她笑了笑,不过小姐却是低头不语,我看了看她的脸,吓了一跳。她像是要哭出来似的,一脸害怕的表情。这样啊,我不悦地马上向后转,抱着厌恶的心情,在铺着落叶的细长的山路上,脚步越来越凌乱。
在那之后,我特别地小心。只有小姐一个人在的时候,我尽可能地不从二楼的房间出去。茶店有客人来的时候,我便缓缓地从二楼下去,在茶店角落坐着,轻松地喝着茶,这也算是为了要保护小姐。有次来了一位穿着新娘衣装的客人,身边还跟着两位穿着纹附[217]的老爷爷,他们搭了汽车过来,并在这山顶的茶店休息片刻。这时也是只有小姐一个人在店里,我还是和以往一样走下了二楼,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抽起了烟草。新娘穿着裾[218]模样的长和服,背着金襴[219]衣带,戴着角隐[220],穿着一身气派的正式礼服。他们看起来非常不寻常,小姐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待他们,只是替新娘和两位老人倒了茶,然后躲在我身后静静地站着,默默看着新娘的一举一动。一生一次的大喜之日,她应该是来自御坂山的对面,接下来要嫁到相反方向的船津还是吉田去吧,途中经过这山岭,便遥望富士山休息片刻,看到这景象,即使是身为旁观者也是感到浪漫得全身发痒。之后,新娘悄悄地走出了茶店,站在茶店前山崖的前缘,悠然地眺望着富士山。她站着并把脚交错呈X型,摆着一副大胆的姿势,而我还是继续观赏着新娘,以及富士山和新娘,心想她还真是个不疾不徐的人啊。过不了片刻,新娘对着富士山打起了大哈欠。
“啊!”
身后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惊呼声,小姐似乎也很快地发现了她在打哈欠。不久,新娘一行人便搭上等待在外的汽车,离开了山顶。在他们离开之后,新娘被我们狠狠说了一顿:
“那家伙很老练了,肯定是要结第二次婚,不,应该是第三次喔。先生还在山下等她,她却还下车看富士山,如果她是第一次当新娘才不可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她有打哈欠喔。”小姐也大力赞同我说的话。“打哈欠嘴巴还张这么大,真的很厚脸皮呀。客人,可别娶那种新娘喔。”
我的脸红了起来,完全没有活到这把岁数该有的样子。我婚事的情形也渐渐好转了,全是托了某位前辈的照应。婚礼也只是找了身边两三个人来见证而已,会场就在那位前辈家里,虽然不怎么奢华,却很庄重,我像是少年一样,对人的温情感到激动不已。
到了十一月,御坂的寒气已让人难以忍受,茶店也放置了暖炉。
“客人,二楼很冷吧,要不要来暖炉的旁边工作呢?”老板娘这么说了,不过我因为没办法在他人的视线下工作便拒绝了她。老板娘还是很担心我,之后去山麓上的吉田,买了一张炬燵回来。我在二楼房间里将身体埋入了炬燵中,想要对这间茶店人家的亲切表达我衷心的谢意,可是当我望向富士山,差不多整座山的三分之二左右都已被白雪覆盖住了,再看向近处萧条的寒枝,心想再继续待在山顶上忍受刺骨的寒气也没什么意义,便决定要下山了。即将要下山的前一天,我穿上两件棉和服,坐在茶店的椅子上,啜饮着热番茶时,有两个穿着冬天外套的女生从隧道那走了过来,她们有点像是打字员,看起来年轻且知性,还笑得花枝乱颤的。忽然,她们看到了眼前全白的富士山,像是被钉在原地般动也不动,然后她们在小声交谈后,其中一个戴着眼镜、肤色很白的女生,脸上挂着笑容朝我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请帮我们按下快门。”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太会使用机械,也没有摄影的兴趣,而且我还穿着两件棉和服,邋遢的样子就连茶店的人也笑我是山贼,他们看起来应该是从东京来的,这般耀眼的小姐居然拜托我这种洋派的事情,在我内心实在是非常狼狈不堪的。不过,我又想了想,就算我外表是这个样子,在某些人眼里,或许能从我身上看到纤细的部分,而以为我是个很会拍照的男人也说不一定,我便抱着雀跃的心情去帮她们的忙,佯装镇静,接下她们递过来的相机,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问了一下快门的按法,惴惴不安地看向镜头。正中间是大大的富士山,下方有两朵罂粟花,两个人穿着同样的红色外套。两个人靠得很近,像是紧紧抱在一起一般,然后摆起一副严肃的表情。我觉得真是太好笑了,拿相机的手抖得不停,怎样都停不下来。我憋住笑,看着镜头,罂粟花的面孔越来越没有表情,显得相当僵硬,这样子让人怎样都无法准确地瞄准,我便将镜头从两人的身姿上撇开,只将富士山捕捉进整个镜头,富士山,再见,承蒙照顾了。咔嚓。
“好了,照好了。”
“谢谢。”
两人齐声地向我道谢。她们回去冲洗照片时应该会吓到吧。照片上只有大大的富士山,不见两人身影。
隔天我下了山。首先在甲府住一晚廉价的旅店,隔天早晨,我靠在旅店走廊肮脏的栏杆上,望向富士山,甲府的富士山从群山后头,露出了三分之一左右的面孔。那副模样跟灯笼草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