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过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八月十六这日,京城长安尚沉浸在家家喜庆团圆的热闹气氛中,崔府和倪府更是闹翻了天。
倪叶薇的闺房中人来人往,丫鬟们忙着给小姐梳妆打扮,老妈妈们则在一旁念叨着一道又一道繁琐的礼节。倪叶薇被折腾得头都要炸了,一边云里雾里听着,一边小声咒骂:“这该死的白鹿,可把我骗苦啦!说是要回去祭祖宅,结果一溜烟儿跑个没影!这都一个多月过去,怎么还不回还?”
边上给小姐簪花的丫头小裙子问:“小姐,要插哪朵花呢?”倪叶薇指了指那朵白鹿先前做过手脚的红珠花,小裙子忙为她簪在发髻上,说:“白鹿姐姐今儿个一定会回来。她不是说了么,怎么也不会错过小姐大婚的。”
倪叶薇咬着牙道:“那怎么现在还没个影子?”小裙子不敢说话了。
迎亲的队伍排满了一条街,引来看热闹的人无数。在喧嚷的乐声中,帝寻罕见地出了一身汗,总算把花轿领回了崔府。逐月四下寻不见白鹿,正疑惑,谈慕已笑道:“白鹿竟没有陪嫁过来?”
逐月胡乱应了两声,暗想:听冰和说白鹿自七夕后便离开倪府,原来竟是真的。只是不知,她去了哪里?
新人拜过天地,热热闹闹的宴席直排到亥时方散。谈慕领着一众王孙公子在洞房里闹了半日,倪叶薇就咬着牙忍了半日。她起先还对这些难缠的年轻贵公子窝着一团火,后来又想起若他们走了自己该是什么一番光景。毕竟一个人面对崔帝寻,实在是太要命的一桩难事,于是便烫着脸由那些人胡闹,反正有两个丫鬟在那里挡着,崔逐月也在一旁好言相劝。
然而最后,逐月还是劝散了谈慕那一帮人,留倪小姐一人紧张兮兮在新房里纠结。逐月撵了谈慕一行去前院吃宵夜,自己在廊上闲步,却瞧见帝寻在花影中独酌,不由失笑道:“哥,这都什么时候了!”
帝寻仿佛被惊了一下,丢开酒杯,道:“不知怎的就想到当年云间城主的婚礼,忘了时辰。”
逐月浅笑道:“原来是触景生情。”
帝寻沉默了一会儿,道:“舒意派来的使者说,云老夫人新丧,城主与夫人不便远行。”
逐月道:“你怀疑是白鹿做的?”
帝寻道:“若是她所为,也是应该;若不是,则更应该。天理循环因果报应,总是慢些,偶尔被人力推一把,也不为过。”
逐月点点头,忽道:“听说欣月的病已不再发作,哥你也不必担心了。”
帝寻道:“我早已不担心她了。”
逐月一愣。帝寻道:“这一年来,我之所以忘不了她,本是因为心有不甘。总觉得欣月她,必是不愿嫁到云间的。前些日子见到她,蓦然发现,原是我自己在钻牛角尖。其实只要略想一想便能明白,以欣月的性格,若不是她自己愿意,师傅哪里勉强得了她?可笑,这些直到一年后才想明白。”
逐月见他说出这番话来,喜道:“哥,你总是想通了!”
帝寻道:“你可知道,欣月身上的连理连心蛊,主蛊在谁身上?”
逐月心中一动:“不是绿伊?”继而又笑道:“我也曾翻过一些搜集来的巫术书籍,那连理连心蛊只能种在情人之间,白鹿所说的‘随便两个人都可以’,定是谎话,只是不明白她为何要撒谎。”
帝寻的声音里似乎有着浅浅的叹息:“也许当年离开云间的绿伊白鹿姐妹,只为赌一口气,想看看公子舒意的心思。而如今,绿伊已经托身石鹿,这段恩怨纠葛于白鹿而言,实在没什么值得留恋,所以,她才愿意拿一个谎言,放欣月一马。”
见逐月不明所以,帝寻道:“主蛊在舒意身上。”
逐月怔了一下,失声道:“她们莫非只是为了看一看舒意心中到底有没有绿伊?若有,舒意痛苦,欣月倍加痛苦;若无,则两人皆相安无事。”
帝寻点点头:“这蛊,的确奇妙得很。只是和她姐妹二人的心思比起来,还是差一些。”
逐月叹道:“怪不得白鹿那时表情那般奇怪。这话若挑明了,欣月免不了更伤心。现在,欣月的心疼病大好,想是舒意在见过白鹿后也打开了心结吧。”
帝寻道:“那日送别师傅,我告诉了舒意。”
逐月笑道:“绿伊这段公案,总算了啦!”
帝寻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微不可察叹息一声。
开始的时候有多爱,结束的时候便有多恨吧。究竟是怎样刻骨铭心的感情,会在毁灭之后让一个人放弃珍贵的生命,甘愿做一只石鹿?
只是再热烈的情感,终究争不过世俗的种种,只能埋没在时光的洪流里,化作细细的飞灰,最后消失不见,宛若从来不曾出现。
今日本是他的洞房花烛,却没来由的,心里涌起这些令人颓丧的感觉,让他很是无措。
逐月催着他哥入洞房,帝寻略略收拾了心情,前往新房。一路上明月清辉如水,帝寻的心也是清凉如水,全无半分新郎应有的兴奋和喜悦。
昏黄温暖的烛光下,他看见倪叶薇紧紧揪着红裙的皓白双手,忽然有些愧意。那种感觉,就像他十四岁那年,踏坏了六岁小女孩的花灯后,对上小女孩那双小白兔一样的眼睛,一时间五脏六腑齐齐郁结。不过,那郁结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伸手想给小女孩擦擦那兔子样的眼睛时,小女孩狠狠地一口咬上来。牙齿撞到骨头的声音,让他在之后的岁月里,再也不愿想起那个上元夜。
外面隐约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笛声,韵律活泼灵动,像是天目山上潺潺流淌的小溪。欢快的乐声渐渐清晰,似乎就在洞房之外,向新婚的人儿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