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乔怡问廖崎:“你写过一部小说?”
廖崎喝了两杯酒,脸微微发红:“我假如有空,倒真想把咱们八个人那场奇遇写成小说!可就是太忙……”
“你先回答我,你有没有写过一部十五万字的小说,三个月前寄到我们出版社?”
“真要把咱们那段经历写出来,准能在咱们这一代人里收到三个‘F’的反响。”廖崎仍延续着自己的思路,“情节现成,人物现成,构思也有了……”
“读者也有了,”萍萍笑道,“就是还没有写!”
杨燹捅了廖崎一拳:“你小子还是那么口若悬河!”
女服务员来上菜,看见了西装笔挺的廖崎,为优待这位“体面人物”,她转身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大了一倍,整个店堂的空气都震得发颠。
廖崎忍无可忍地晃晃头:“是否让他们换一盘磁带?这哪是音乐?……要我命了!”
“行了,了不起!别处处显示你比别人高雅。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交响乐不能代替流行歌曲,何况贝多芬死了一百多年,邓丽君还健在。”杨燹说着,又把脸转向季晓舟,“你说呢,晓舟?”
季晓舟微笑:“我的鉴赏水平跟我胃口一样,不挑食。没有好的,粗茶淡饭一样吃得香。”
乔怡却笑不出来,她该把小本上最后一个名字也划去了。这部写得不坏的小说居然无人认领!难道她回去跟主编说:“这位作者叫‘谜’吗?”
乔怡,你这个见习编辑首战败北。连作者都找不着,这怎么说得出口?人们会说:“什么组稿,她会男朋友去了!”可你怎么对大家解释?他们用衷心祝福的目光送你踏上这趟旅途,一个二十九岁的姑娘未婚,似乎成了大家的过错。
要不,你就老实向人们宣布,你爱的那个人跟另一个姑娘结婚了。这有什么?你还喝了他们的喜酒。就怕你到时做不出那副玩世不恭的脸子。你那时笑得准比哭还丑……
乔怡抬起头,看见杨燹正担忧地盯着她。大家都在盯着她。她慌忙把酒杯递到嘴边。
邻桌闹哄哄的,一堆乱蓬蓬的头发忽聚忽散。“活着有啥搞头?!”那穿横条花毛衣的小伙子一口一个“日他妈”,尽管脖子上挂着十字架。一桌人脸上都显出可笑的悲哀。
“……到哪个单位都摊着巴掌问你要文凭,日他妈,掏茅厕没得文凭也不行!天天晚上补初中,日他妈,该娶婆娘的岁数还跟那些屁毛壳儿一起背X+Y……”
伙伴们用半醉的舌头附和着:“没得文凭,怕是没哪个婆娘跟你……”
“背时……活着有啥搞头!”小伙子说着,急匆匆奔出门呕吐去了。
廖崎嫌恶地扭过脸,萍萍也怨道:“怎么遇上这帮鬼……”
“了不起,你们毕业分配如何?”杨燹问道。
“暂时还没定,不过人人都在找路子。”
“你不用找,优等生。”杨燹说。
季晓舟关切地向前倾着身子:“你打算去哪儿?”
“去哪儿?”萍萍斜着下巴,一副怪样,“北京那么多体面单位还不够他挑?要嫌那还不够高级,还有美国、意大利、法兰西!”萍萍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将来人家是什么新秀啊、明星啊,我们也少不了沾光!(她不理会季晓舟的制止)到时候,他想起你季晓舟的时候:‘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三毛。咳呀呀,那家伙拉琴比木匠拉锯还卖劲儿!’……”
廖崎垂下眼皮,季晓舟红了脸。乔怡在桌下狠狠踢了萍萍一脚。
“踢我干什么?我还把他往好处说了!这家伙(她指着廖崎)从穿开裆裤那时就没拿黑眼珠看过人!”
杨燹只顾大嚼,忽然爆发性地大笑起来,笑得店堂里的人都往这边看。
“没法子,”杨燹笑毕,拍拍廖崎,“老天爷给了你这么好的皮儿,又给你这么好的瓤,这运气让谁摊上就得学乖点,不然就得挨揍!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对别人就是一种嘲笑。”
廖崎沉默,须臾又仰靠在椅背上。他想,假如一个人有幸在生和死的分界线上站一会儿,在一种绝对孤独和无望的景况中待一会儿,他就获得了类似动物反刍一样的机会,呕出过去生活的所有细节,再咀嚼品味一番。看着季晓舟重新缝补后的嘴唇,他时时想起自己伏在那瘦削的溜肩膀上的情景。这还不足够鞭挞他素来的骄傲吗?何况他有了三个月时间用来静思:为了脊椎复位,他困在病床上,浑身能动的只有思想……
乔怡开始同情廖崎了,她觉得在这聪明的大孩子身上,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她为他求情似的扫了一眼众人,但她立刻发现大家的眼里也都满含温存。在座的人都爱他。怎么会不爱他呢?会有人不爱一支尽善尽美的奏鸣曲吗?他就是一支那样的曲子。乔怡同样理解大家,因为他曾伤害过他们,所以他们不肯明白地承认对他的爱,而对他取一种玩笑式的嘲讽,打趣般的报复。他只要仔细在每个人眼底寻找,就能找到他期冀的理解。
“我想……”廖崎坐直身体,“毕业后仍回部队。”
萍萍“哦”了一声,然后看看大家。那意思在说:这家伙怎么啦?
乔怡笑道:“宣传队那院子已经拆了。”
“我可以到军区歌舞团,晓舟不是在那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