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嘴唇上带着阿曼达的亲吻,它像甜美的蜜块,像无情的疾病。她听到阿曼达微弱的话音,她闻到空气中阿曼达肌肤的气息,猛地转身寻找,却空无一物。
珍妮自从得知阿曼达的尸体被人从海里拖出来,就没有合过眼。她的神经着了火,每根神经的两端都在熊熊燃烧。夜里,她踱着脚步,她所知晓的一切在脑海中盘旋,光怪陆离。教堂的木质长椅硬邦邦地硌着她瘦骨嶙峋的屁股。牧师喋喋不休地斥责忤逆。晨雾像一只大手把地平线捂得严严实实。游侠像高大阴森的食肉动物在岛上高视阔步。阿曼达的脸庞,她听到房间里有人时惊恐的表情。果实之夏的旋涡吸入女孩,吐出妻子。满身泥水的孩子们推推搡搡地争抢几口香甜的蛋糕屑。摆渡人来来去去,像潮起潮落。荒野的玻璃结实晶莹,装在日渐朽烂的房子里。教堂沉入下方的黑暗,由于自身的重量永远在沉陷,岛民却在争先恐后地兴建一系列黑咕隆咚的房间,房间里塞满死去的圣人陈腐堂皇的话语。
她一边踱步,一边抓取脑海中翩飞的思绪,努力搭建一个能够立得住的框架。游侠。水。阿曼达。荒野。玛丽。戒律。每次她想建造一个完整的模式,一幅清晰的画面,它就掉落破碎,化为烟尘。但她的意志始终流淌,不可扑灭。只要她足够用力地苦思冥想,就能解开这道谜题。她能解决一切问题。
刚开始,玛丽亲切地责备她:“珍妮,没有你我睡不着!”她悄声说,“不要走来走去了!”
“你刚才就睡着了,”珍妮反驳说,“现在可以接着睡。”
于是玛丽又试着恳求她:“珍妮,我冷。上床来吧。冻死了。”
珍妮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灵巧地把她们的被子叠成厚厚的细长条,郑重其事地把玛丽从头到尾盖起来。她轻轻地拍打一下,又回去踱步了。
玛丽想跟她争辩。“珍妮,这太可笑了。你和阿曼达都算不上好朋友。”她知道这不是事实;阿曼达是珍妮唯一的知己。夏天,她们互相挽着胳膊,动作缓慢地摇摆跳舞,身体贴得很近,对着彼此的发际喃喃耳语。
珍妮被惹恼了。“我爱她。”她说,然后她完全忘掉玛丽,专心踱步。六步上,四步转,六步下,四步转。成了一首诗,成了她脑海中的韵律。珍妮每一刻都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清醒,直到她体内有什么东西熠熠发光,尖锐而陌生。玛丽眯眼看着她身上流泻出来的光芒,虽然屋里很暗,珍妮也只是个朦胧的影子。
“女人大出血死去,一向都有,”珍妮在房间里踱着步,玛丽对她耳语道。事实不是这样,大出血死亡的频率似乎加快了。“阿曼达没什么特别。”
“既然她失血死去,怎么会在水里?”顿了一下,“你见过女人失血死去以后的样子吗?”
“没有,”玛丽说,“那又怎样?我也从没见过女人生孩子死去,但事情照样发生。”
“你还记得吉尔·亚伯拉罕吗?”
“差不多。她早些时候死了。”
“我听说她希望改变果实之夏。希望男女年纪相仿。”
“呃,那些男生!”
“不,她想等到女孩们年纪再大点。”
“可是……她们在等待的时候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
“大出血死的。”
“哦。”
“我认为还有其他人。”
“哦。”
“我不知道。”珍妮又踱起步来,不时大声长吁短叹。玛丽打着哈欠,低声咕哝着又睡着了。月亮很圆,给房间涂了一层银边。珍妮坐在床上,察觉到自己浑身乏力,累到骨头里,连日不睡让她摇摇摆摆。她突然无声地抽泣起来,眼泪哗地铺满一脸,又滴滴答答地落在膝头。她眼前浮现出阿曼达的脸庞,在她们听到闯入者的那一刻,阿曼达脸色苍白,眼睛大睁,双手凝固在半空中。我本来可以救她的,珍妮心里想,我不该走开。她双唇一紧,露出牙齿,随即羞惭地用细长的手掌捂住了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