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自认为是第一个探寻荒野的孩子。瓦妮莎没有告诉珍妮,自从她第一次听说荒野,就一直在设法打探更多消息。一个烈火熊熊的世界的诱人景象让她迷醉。她想象岛上的草、树、房子爆炸起火:温暖,明亮,她所知晓的一切都变成引火物,分崩离析,火花四溅,化为废墟和灰烬。她想象用筛子筛过灰暗疏松的骨灰,寻找亲人的干净白骨,光着灰色的脚丫行走,端详死灭的教堂倒塌的石头。有时,这类白日梦让她怀疑,她身上是不是做了记号,一个暗藏的畸形儿,总归是个畸形儿。一道腐烂的痕迹穿过大脑,把她的思想染得漆黑。
两个人在沙滩上见面前两天,珍妮建议瓦妮莎多多费心向爸爸探听一些内情,但瓦妮莎知道这是白搭。为了发掘荒野的更多情况,她已耗费一生,搭上了她所拥有一切——身体、嗓音、话语、笑脸。爸爸懂得用心平气和的口吻轻巧地把她的问题推开,好像他小小年纪就受过教诲,学会了转移女儿的好奇心。也许他确实从小受过教诲。也许他很快就会着手给本灌输这种艺术,面对探寻者把世界关闭。
爸爸是条死胡同,不过瓦妮莎现在有了别的渠道。也许新来的亚当夫妇还不懂得拒绝追问不休的人。瓦妮莎必须恳求或者哄骗亚当太太给她讲一讲荒野的情况。她想起亚当先生在图书室阴森地笼罩在自己身上,就打消了跟他多待一会儿的念头。为了换取情报,他似乎要从她身上榨取至关重要的东西,比如她的肺或者牙齿。
另一方面,瓦妮莎很喜欢亚当太太。她迟疑不决,温和文静,言语神态都像个孩子。跟多数成年人不同,她用明媚的脸庞看着瓦妮莎,好像迫不及待想跟她说话。要是瓦妮莎能跟亚当太太说说话,不受亚当先生打扰,她即使没有隐秘的动机也会去找亚当太太。瓦妮莎想,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周内,瓦妮莎每天下午都在亚当家周围埋伏,像饿着肚子的狗受到残羹冷炙的诱惑似的。终于,她隐约看见亚当太太向花园缓步走去,就跑过去跟她打招呼。“亚当太太!”她气喘吁吁地叫道。
亚当太太吃了一惊。“瓦妮莎!”她也气喘吁吁地说,“见到你太高兴了。你还好吗?”
“嗯,”瓦妮莎不禁有点害羞地说,“您要去花园吗?”
“我要去试试,”亚当太太笑了笑说,“女人们努力给我解释该怎么做,可是我笨得没救了。我希望不要弄死什么吧。”
“不会的,”瓦妮莎鼓励她说,“我相信一定不会的,”她顿了顿,“您愿意让我帮忙吗?”
“那太好了,”亚当太太说,“你除草在行吗?”
“哦,是的,”瓦妮莎撒谎说,她讨厌除草,妈妈已经懒得逼迫她了。“我很喜欢。”
“噢,很好,”亚当太太说,“我本来要去除草的。”
虽然瓦妮莎每年夏天都在泥水中畅快地打滚,却受不了从肥沃的淤泥里把带刺的植物拔出来。“我喜欢除草。”她言不由衷地说。
亚当太太把裙子的下摆和厚厚的针织披肩提起来,跪坐在冰冷的地上。“你怎么分辨哪棵是草呢?”她问。
瓦妮莎也跪坐下来,她的膝盖不到几秒就感到冰冷。“嗯,”她机灵地说,“这得多实践。”
亚当太太开始仔细地把看起来好像长错地方的植物从花园里拔掉。瓦妮莎也如法炮制,尽量显得耐心和平静。两人中间堆起一小堆绿色植物。“您适应得还好吗?”瓦妮莎问。
“哦,大家都那么友善,”亚当太太愉快地说,“什么事都帮我们。我不会缝纫,不会用沙子擦洗,不会生火煮饭,天哪,我不会。人们都乐意给我示范,通常示范两次。”
瓦妮莎马上明白,这意味着荒野上人们不缝纫,不擦洗,不生火煮饭。她想立刻询问亚当太太,但她在图书室里跟亚当先生互动过,已经学到了教训。她只说了句:“哦?”
“噢,是的。我不是烧糊,就是煮不熟。幸好克莱德对我很耐心。比往常更有耐心,因为他也要学很多事情。这里很不一样。”
瓦妮莎不得不咬着舌头,咬得很使劲,才把她的问题顺着喉咙吞到肚子里。“这是肯定的。”她说。
“很快就会一切正常的,”亚当太太唠唠叨叨地说,“只是要花点时间。这是克莱德说的。他急着来这里,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开心。这里多么可爱,多么可爱。跟我见过的完全不一样。抛下一切来到这里,是很艰难的,可是这些树多么美啊!——让我好受多了。”
瓦妮莎谨慎地斟酌着各种答复,再三确认亚当太太正心不在焉地瞅着一棵草,才开口问道:“您最思念谁?”
“我奶奶,”亚当太太说,“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太难过了。”
瓦妮莎后跟着地蹲起来,满手抓着长满叶子的藤枝,目瞪口呆地看着亚当太太。“您的奶奶?”她问。
“她当年——现在——那么疼我,”亚当太太喃喃地说,“她叫伊丽莎白。嗯,她会缝纫。”
“您多大年纪,亚当太太?”瓦妮莎柔声问道。
“我嘛?我二十七岁,”亚当太太回答。
瓦妮莎的脑袋嗡地一震,她伸出手,随便拔了根植物,努力保持不动声色。二十七岁,亚当太太本人也该当奶奶了。她奶奶该有多老呀?她怎么不用喝绝命汁?难道她的丈夫格外高明、用处很大吗?
“您的爷爷呢?”她说,希望自己语气轻松。
“哦,他死了好些年了,”亚当太太说,“他也很棒。”
“我明白了。”瓦妮莎咕哝一声,她把绿色枝叶大把大把地拔出来,竭力控制着自己。
“瓦妮莎,”亚当太太突然尖声尖气地叫道,“我想你拔了根萝卜。”
瓦妮莎跳了起来,看着长在一簇绿色枝叶间的橙黄色小根茎。“哦。”她说。
“至少我认为是萝卜,我来看看。”亚当太太用手指摸了摸那块根茎,把它举到嘴边,“噢”了一声,把它放下。
“是什么?”瓦妮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