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来,典学维勤,克懋致德,予心弥深欣慰!虽当时事多艰,宵旰勤政,然幸体气素称强健,或翼克享遐龄,得资颐养。本月初九,偶染微症,皇帝侍药问安,祈予速痊;不意初十日病势倍重,延至戌时,神忽渐散,遂至弥留。年四十有五,母仪尊养,垂二十年;屡逢庆典,迭晋徽称,夫复何憾!第念皇帝遭兹大故,自极哀伤;惟人主一身关系天下,务当勉节哀思,一以国事为重,以仰慰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教育之心。中外文武,恪供厥职,共襄郅治;予灵爽实与嘉之。其丧服酌遵旧典,皇帝持服二十七日而除;大祀固不可疏,群祀亦不可辍。再予以俭约朴素,为宫闱先,一切事关典礼,固不容矫纵抑损;至于饰终遗物,有可从俭约者,务惜物力,即所以副予之素愿也。故兹昭谕, 其名遗行。”
一道遗诏,便轻轻把一桩绝大的疑案掩饰过去了。那孝贞皇太后的家族也不敢问信。
慈安太后一死,慈禧太后在宫中可以独断专行了。她第二步就是要除去恭亲王奕訢。 恭亲王在王大臣中资格最老,又是先朝顾命之臣,他常常和慈安太后呼成一气,和自己做对。有此人在朝,终不能畅所欲为,常常和李莲英商量着,要革去恭亲王的职。但恭亲王入军机已久,诸大臣都和他通同一气;他办事又公正,从没有失职的事体,便是要去他,也无可借口。
恰巧第二年中法战事起了,说他议和失策,把这罪名全个儿搁在恭亲王身上,趁此机会,下一道上谕,把从前慈安太后的同党一齐革职,为一网打尽之计。但这一道上谕说得吞吞吐吐,文不对题,那班被革职的大臣们知道慈禧太后有意排除异己,只因天语煌煌,也只得忍气吞声地退出了军机处。
慈禧太后又把几个自己亲信的王大臣下旨选入了军机处。
那醇亲王原是太后的一党,慈禧便暗暗地指使孙毓汉奏请把醇亲王调入军机处,做太后的耳目。醇亲王是帝父,照祖宗成法,是不能入军机处的;如今慈禧太后另有用意,把醇亲王调入了军机处,一面下上谕,说军机处遇有紧要事件,着会同醇亲王商办,俟皇帝亲政后,再降懿旨。翁同和看了这道上谕,大不以为然,便指使左庶子盛昱上奏力争。接着那左庶子锡钧、御史赵尔巽都上书劝谏,说醇亲王不宜参预军机事务。慈禧太后如何肯听,上谕下来,只有“应毋庸议”四个字。那班臣子看了,也无可如何。
光绪皇帝原和醇亲王不对的,皇帝真正的父亲却是奕譞,那慈禧太后又和奕譞不对的。光绪皇帝进宫的时候,奕譞的福 晋原不十分愿意,她们是妯娌辈,知道慈禧的脾气十分奸刁,自己的儿子要在她手里长大,一定是要吃苦的。当光绪进宫的时候,奕譞的福晋也曾痛痛地哭了几场,说:“活活地把我一个儿子葬送了 !”这话传到慈禧耳朵里去,说奕譞福晋不受抬举,从此,因恨奕譞夫妻两人,也便不欢喜光绪皇帝了。实在此番慈禧太后的立光绪帝,在慈禧心中,还算是报奕譞的恩的。
奕譞有什么恩?原来当初文宗在日,和奕譞十分友爱,弟兄两人常常在宫中见面;文宗所有心腹话都向奕譞说出来。这时文宗看出慈禧太后是一个不安分的女人,便想废去她妃子的名位,免得她将来倚势弄权;常常把这个意思和奕譞商量着。是奕譞再三劝住,保全了慈禧的名位,慈禧心中感激他夫妇两人,所以把他儿子立做皇帝。却不料奕譞夫妻两人是不中抬举的,背地里常常说慈禧的坏话;再加光绪帝处处和皇太后对抗,自幼儿性情便不能相投。慈禧疑心是奕譞在暗地里教唆这个样儿的,也便处处防备,传谕宫门,非有特诏,不得令皇帝和奕譞夫妻见面。因此奕譞福晋越发恨着太后,常常因想念儿子,在府中哭泣。这时光绪帝已定了亲,选定的皇后是桂祥的女儿,便是慈禧太后的侄女;性情和太后差不多,光绪帝心中十分不愿意。皇帝所喜欢的便是一个瑾妃,瑾妃的面貌又美丽,性情又和顺,光绪帝很想立她做皇后;无奈皇太后不答应,因此皇帝和皇太后的分歧又深了一层。
那班趋奉皇太后的宫监臣子们见皇太后不喜欢皇帝和奕譞夫妻们,便造出许多谣言来,说京师西直门外白云观里有一道士,名叫峒元,他能够望气。每到夜深,峒元在庭心里远望,见奕譞府中屋顶上面罩着一重云气,那云气里隐约见一条黄龙,在半天里腾挪飞舞。奕譞怕要做本朝的真命天子,不可不防。皇太后听了这个话,十分相信,吩咐李总管把这峒云道士 传进宫来,亲自询问。那峒元道士说:“屋上有云气,确是出真命天子之兆;今蒙皇太后垂问,容小道再到王府门口去细察看,再来复旨。”太后准了他的奏,便派几个小太监,打扮得和平常人模样,到奕譞府门口细细地观望了一回。峒元道士点点头,心中明白,急回宫去奏明皇太后说:“王府中有一株古柏树,那云气便从柏树顶上出来;只须想法把那柏树截断,便破了风水,可以无碍了。”太后听了,便赏了道士些银钱去讫。
又摆驾出宫,悄悄地赶到奕譞府中去。把奕譞夫妻两人吓得屁滚尿流,急急出来把圣驾接进屋子去。慈禧太后笑着拉住奕譞福晋的手,说道:“俺们自己姐妹,不必客气。我在宫中闷得慌,想起妹妹府中的花园十分幽雅,特来游玩一回。”奕譞得了太后的话,便把酒席摆在花厅里,请皇太后吃酒赏花。那株古柏适当庭心,看它老干擎天,浓荫匝地。太后不住地赞叹说:“好高大的柏树!俺如今建造颐和园,正缺少这样的大木料。”奕譞站在一旁听了太后的说话,便信以为真,忙奏称道:“臣愿把这件木料献与老佛爷。”皇太后听了,正合她的来意。
待用膳已毕,便吩咐传集府中的工匠,一齐动手,把这株五六百年的老柏树齐根挖了出来。这时皇太后正坐在廊下看着,只听得一声响亮,大树倒地,树心里忽然飞出十数条大蛇来,金鳞火眼,向四处乱扑。有一条大蛇直向皇太后脸上扑来。要知皇太后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白云观太后拈香 神仙会郁氏纳贽
却说那条大蛇直向皇太后脸上扑来的时候,奕譞和李莲英两人正站在慈禧太后的身后;只听得太后大叫一声,晕倒在椅子上。李莲英这时也顾不得什么了,忙抢去把太后把住。奕譞也不要性命了,向那大蛇迎上去,抡着拳头在蛇头上奋力一击,大蛇晕倒在地,奕譞便提起靴脚把蛇头踏住。那蛇受了痛,掉转尾儿来把奕譞拦腰盘住,蛇身愈盘愈紧,奕譞几乎喘不过气来。亏得那班工匠在一旁见了,大家上去拿斧子把蛇身支解开来;奕譞脚心里受了毒气,站立不住了。慈禧太后还坐在花厅里。家人扶着奕譞走进屋子去,忽爬在地下磕着头说:“奴才该死!老佛爷受惊了。”这时慈禧太后神志已清,一班太监们忙着拍胸捶腿,送参汤装烟,忙了大半天,太后才开口,吩咐回宫去。这里奕譞跪送慈禧出了大门,回到上房,忙传府中的外科医生在腿上打针,服下解毒的药去;隔了一宵,那毒气却渐渐地退了。只是头晕心跳,精神疲倦。医生正要下第二剂药,忽然慈禧太后派了萧御医到府中来诊奕譞的病。奕譞当即叩头谢恩,御医诊过了脉,并不开方,便在随带的药箱里掇些药,看着奕譞服下,便走了。从此御医便每天替醇亲王诊一次病,每一次必看着奕譞服下药才去。但奕譞自从改服了御医的药以后,那病势反觉得一天一天地沉重起来。府中虽养着几位内外 科医生,但因御医来下过药,都不敢再下药。
这一天,直隶总督李少荃亲自进府去探望,奕譞见了李总督,只是淌眼泪,说:“我的病看来不能好了!我只有一块肉留在宫里;他如今是咱们的皇上了,我死以后,别的没有什么舍不下,只求总督多多看顾我们这位皇上罢 !”说着,便在床上向李总督拱手。李少荃忙回着礼说:“王爷放心,做臣子的岂有不忠心于皇上之理!便是王爷的病,也不见得便有什么凶危。”奕譞这时两眼朦胧,低低地说道:“我很想见他一见。”李少荃听了,知道王爷想见他的儿子,第二天李总督便入奏说:“奕譞病势危笃,颇欲与皇上见一面;即皇上天性纯孝,生父病状,亦时在念中,可否仰求皇太后垂念父子天性,赐予一面?”慈禧太后见了这奏折,便立刻亲自带了光绪皇帝到王府里去探望奕譞的病。
那奕譞正病得神志昏沉的时候,见了光绪皇帝,顿觉心里清醒起来,忙爬在枕头上磕头接驾。光绪虽说年纪尚轻,但父子究关天性,见奕譞病得十分瘦弱,也不觉掉下眼泪来了。回宫去又打发内监赏人参十斤、黄金千两。这时总督衙门里有一位书启师爷,很懂得医理;李总督一家人有病,都是这位师爷看好的。当时李总督便把这位师爷推荐到王爷府里去。无奈宫中的规矩,有御医诊着病,别的医生任你有天大的神通,也要避着嫌疑,不能再给病人诊病了。这位书启师爷在王府里住了几天,无事可做,到后来眼看着一个年纪轻轻、身体强健的奕譞活活地吃御医治死了。光绪皇帝在宫中得到生父死的信息,便撑不住嚎啕大哭。慈禧太后分派李莲英传谕,劝皇上节哀保重,又吩咐隆裕皇后随时劝慰。一面下谕,从优抚恤,发内帑银万两给王爷治丧。
自从奕譞死了以后,慈禧太后才放了心;一面却把那峒元 道士十分信任起来,皇太后亲自下谕,封峒元道士为总道教司,与江西龙虎山的正乙真人并行;又发银一万两,替他重盖白云观。
这白云观在北京西直门外,原是一座荒凉古刹,门前匾额剥落,门内佛座歪斜。自从皇太后敕建白云观,那峒元道士便竭力经营。他仗着皇太后指帑的名儿,到各王爷各大臣家里去募捐;上自督抚大员,下至府尹小吏,都捧着银钱去孝敬他,要他在太后跟前说一句好话儿。这一次峒元道士足足捐了六七十万银两,便在西直门外旧址大兴土木。白云观的原基只有四五分地皮,如今峒元道士有了钱了,便把左近四五百亩地连房屋统统买下来。他出的地价只有二三十块钱一亩,邻舍人家都惧惮他的势力,不敢不卖给他。峒元道士买得了地皮,便把房屋统统拆去,重新盖造;外面殿阁崇宏,里面亭台曲折,夹着许多花木池治,外面望去,好一座阔大的园庭。新观落成的这一天,峒远道士便进宫去恭请皇太后降临,替菩萨开光。慈禧太后原是信佛的,当下听了便也高兴,便下谕拣定正月十五日圣驾亲临白云观拈香。
这个谕旨一下,却把那文武大臣忙得走投无路。你道为什么这样忙?原来皇太后谕中有着王大臣眷属随同拈香的话。那班官家眷属平时深居简出的,如今得了这道懿旨是奉旨烧香,做丈夫的如何敢违拗她。太太一出门,第一要紧的事体便是穿戴两字,那些年老的福晋夫人们还容易对付,只有那年轻的官太太或是格格小姐们,最是不容易打发。她们都是在妙龄盛年,花貌琼姿,各各有逞奇好胜的心思,如何不趁此在皇太后跟前显焕显焕?那班太太小姐们都向她的丈夫父亲百般需索,有的要兑首饰,有的要做衣服。到了正月十五一清早,个个打扮着,坐着自己府中的车辆,赶到西直门外白云观里接驾去;那文武 官员亲王大臣却在城门口接驾。停了一刻,远远见旌旗蔽日,垆烟簇云;又有一大队兵马拥护着皇太后的圣驾来了。到得跟前,那班大臣们忙爬下地去跪接。待圣驾过去,那大臣们个个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从小路里抄上前去,又在白云观前跪接。皇太后、皇上和皇后的御车直进中庭甬道上下车。这时甬道两旁跪的尽是官家眷属,一时钗光鬓影,满庭春色;皇太后向两面看着,脸上不觉露出笑容来。皇太后进殿,峒元道士早在殿阶上俯伏着,高呼着:“皇太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后走到佛座前,见正中塑着一座丈二金身,认识是玉皇大帝。李莲英递过御香,皇太后和皇帝皇后一齐跪在绣墩上参拜。后面二三百位官眷,殿廊下二三百位大臣,都一齐跟着跪在蒲团上;满院子鸦雀无声的,只听得钟鼓之声、女眷们的环佩铿锵声、大臣们的朝珠叮当声,微微地内外相应。拈香已毕,大臣们退出。皇太后把峒元道士宣召进来,吩咐他领导随喜。
那峒元道士全身披挂,精神抖擞,在前面斜着肩儿弯着腰儿走着。
皇太后走过几重佛殿,见塑的尽是天神天将;绕过后面月洞门,便露出一座花园来,盖造得精致曲折。花园里随处养着鹤、鹿、孔雀、锦鸡、白兔之类,也有在草地上跑着的,也有在假山洞里躲着的。皇太后看了十分欢喜。走过几处回廊曲院,才见正屋,盖的是九间正厅,五明四暗。厅上已排列着茶桌,厅对面建着一座金碧辉煌的戏台,这时满屋结着灯彩,戏台上预备下场面。两边暗房是皇太后皇后的更衣室;皇太后皇后入更衣室,略略休息一会。外面茶果摆齐,戏台上锣鼓一响,戏文开场。峒元道士早已把内廷供奉的几个戏子邀在观里,听候太后点戏。皇太后出来用茶果,果然点了一出《混元盒》、一出《赶三点》;皇上点了一出《回龙阁》,皇后知道皇太后是爱 小旦戏的,便点了一出《鸿鸾禧》,太后十分欢喜。一屋子官眷们都陪坐着听戏,台上笙歌嘹亮,台下珠围翠绕;文武官员一律回避着,独有这峒元道士在脂粉队里如穿花蝴蝶似地跑来跑去,承迎着皇太后的色笑。这一场戏直看到日落西山,皇太后才摆驾回宫。那班女眷们正看得出神,听说太后要回宫去了,大家只得依依不舍地个个出门上车,跟着太后进城去。这里留下那班大臣们,峒元道士便把那王爷大臣们邀进正厅去坐。
那班大臣们都和峒元道士好,大家称兄道弟地喝酒听戏。
有许多戏子原认识那班王爷大臣们的,唱完了戏,个个打扮着下台来,坐在大人们身后;那班大人们见了戏子,越发乐得忘形,个个搂着小戏子狂呼痛饮起来。这一场酒直喝得黄昏入静,才个个打着灯笼坐车进城去。隔了几天,峒元道士进宫去谢恩,皇太后留着他在宫中一连住了几宵;峒元道士讲些练气打坐的功夫,又教着皇太后练“八段锦”功夫,说每日在起床之前练习一套功,能延年益寿。皇太后听信他的话,从此便认真练习起来。后来便习惯了,随便在什么地方,总须练过一套八段锦才肯起身,这功夫直到老也不间断的。因此,慈禧太后的身体日见丰美,到老也不衰败。这都是后话。
且说这峒元道士得了皇太后的欢心,常常宣他进宫去赐座,奏对道术,从早谈到晚也不厌倦。有许多王公大臣见他得了势,便轮流着请他进府去置酒高会;喝酒喝到高兴头里,便把自己的夫人福晋格格小姐们唤出来,拜峒元道士做师父。这个风气一开,京城里有许多官家眷属都抢着拜在峒元道士门下做一个女弟子,算是十分荣耀的事。
那做女弟子的都有贽仪,多则上万,少也数千;银钱以外,还送着各种绣货,有绣一件道袍的,也有绣一件鹤氅的,也有绣佛着幢幡的。那官阶小些或贽见礼少些的,硬把自己妻女凑 去拜他,还不在他眼睛里呢。有许多王爷求着要和他换帖,峒元道士还推三阻四地不肯。他只和李莲英拜把称弟兄,为的是结下这个交情,彼此在太后跟前可以互相说着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