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快八十了,却还像年轻时一样,喜欢骑马出行。她做好婚服,会择个好天气,骑马给人送过去。
绣娘眼里的好天气,光明是必不可少的。没有光的日子,在她生活的篇章中,就是一张白纸。
她不爱在没光的日子出门,也是心疼她的马。这样的日子唱主角的通常是雨雪,坏天气役使马,无疑是对它们的一种折磨。
绣娘骑过的四匹马,都是鄂伦春马。这个品种的马,直头大眼,腰背平直,四肢粗短有力,蹄质坚硬,即便不挂马掌,也能步步踩到实处。而且这马性情坚韧,能忍饥耐渴穿山越岭,毫不腿软。它寿命也长,鄂伦春人得了它,就是得了一个长工,有了分担生活的伴儿了。
绣娘骑的第一匹马,是黑鬃黑尾的红马,这马跟了她二十年,直到老得迈不动步了,绣娘才物色第二匹。第二匹马来她家时,绣娘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这匹跑起来旋风似的黑马,不仅绣娘骑,孩子们也比试着骑。安平安泰的好骑术,就是在它身上练就的,所以当它十二岁时在瘟疫中死去,他们哭得比她还凶。绣娘的第三匹马,是匹有着金色鬃毛的栗色马,这也是安玉顺唯一喜欢的马,这马伴了他们十八个春秋。
绣娘如今骑乘的马,是匹银鬃银尾的白马。它奔跑起来,就像一道闪电划过大地。绣娘喜欢它,也是因为人到老年,苍凉四起,这世上的黑暗渐入心底,她希望白马那月光似的尾巴,能做笤帚,将这黑暗一扫而空。
她相信这会是她此生驾驭的最后一匹马了。
绣娘与安玉顺的婚姻,是英雄美人的传奇。
安玉顺祖籍锦州,家境贫寒。他的父亲是放马人,母亲给大户人家帮佣,两个貌美的姐姐在棉衣坊做活儿。日军入侵锦州时,安玉顺的大姐在棉衣坊,遭到三个鬼子轮奸。两天之后,她用父亲拴马的绳子,吊死在房梁下,死前特意用木梳蘸着水,将两条长辫子梳得又光又亮,扎上过年才舍得用的红头绳。安玉顺的母亲失去长女,哭得死去活来。他父亲自作主张,将次女许配给一个当过土匪的盐商,说东北已全部沦陷,做过土匪的男人,有股子蛮劲,不会让自己的小女儿在乱世中受辱。谁知成亲不久,这盐商的两处储盐仓库,在日军的轰炸中,尽遭焚毁。盐商不怪罪日本人,反说新娘子是扫帚星,败了他的家业,逼妻为娼,将钱给他赚回来。安玉顺的二姐不堪凌辱,吞鸦片死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相继自杀,安玉顺的母亲疯癫了,常把灶底灰当粮食吃,把废纸当菜叶吃,夜晚到马棚和马说话,一说就是半宿。有一天她走到城外,掉进河里淹死了。母亲去世那年,安玉顺十七岁,在街市做脚夫。父亲连遭打击,精神萎靡,有天他对安玉顺说,日本人来了,咱没太平日子过了。爹年纪大,不能扛枪打仗了,你要想过上好日子,就打鬼子去吧!炮弹不长眼,佛主是长眼的,爹会出家,吃斋念佛,保佑你平安无事!将来你想爹了,就念声佛号,爹在千里之外,心里也能听到!有一天胜利了,你也不要寻爹,爹踏进佛门,跟你就是两路人了。人生是苦的,爹这一走,笃定不会还俗了,你找也没用的!
安玉顺听了他爹的,打鬼子去了。
而他父亲在那年秋天,去海城的大悲寺,出家做了和尚。
安玉顺最初参加的是东北民众自卫军,发起者邓铁梅曾率部攻克凤城和庄河,声威远播。队伍极盛时,达一万余人。他们在辽南地区打鬼子,是日伪军的眼中钉。安玉顺小时喜欢打弹弓,所以他当了兵,枪一上手,感觉是牵着了一条忠诚的老狗,没有陌生感。那枪也格外听他的话,子弹出膛,没有白费的。家人的悲惨遭遇,是安玉顺心头永久的痛!杀鬼子,缴获武器,对他来说就是节日!由于日伪军持续围剿,东北民众自卫军陷入困境,力量削弱,最终邓铁梅在伤病期间,被叛徒出卖,在沈阳惨遭杀害。东北民众自卫军损兵折将,化为小股游击队,继续与敌人周旋。安玉顺在一次游击战中负伤,在辽南农村养伤,伤愈后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抗战胜利后,又随抗联队伍加入东北野战军,参加对国民党的最后决战。安玉顺的半条胳膊和一条腿,就是在锦州战役的硝烟中失去的。锦州之战惨烈,和安玉顺一个连的战友,只活下三人,个个落下残疾。
赶走了日本人,又赶走了国民党人,锦州解放了,老百姓的日子终于恢复了平静。安玉顺在后方医院养伤回到锦州,新中国成立了,组织安排他在部队后勤部工作。他思念父亲,还是动了寻父的念头。他行动不便,托人去海城大悲寺探寻,回来的人说,除了云游的和尚,留在寺里的,没有来自锦州的。向他们打听云游者中有没有姓安的,和尚们都说出家人只有法名。安玉顺明白,褪去俗名的父亲,与自己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安玉顺在锦州工作清闲,生活有保障,只是三十好几了,终身大事还没着落。组织上曾介绍一个部队医院的护士给他,初次见面,他见她哭红了眼睛,一坐下来,便低头失神地看着他的断腿,如临深渊般发抖,知道她满心不乐意,赶紧放她走,跟组织说这护士太单薄,不称他意,给她以找健全人的自由。这之后他的一个老战友,又给他介绍了一个,这姑娘倒是愿意,可他受不了她身上的味儿。她是酱菜厂的工人,比他大一岁。又黄又瘦不说,还一脸霉斑似的痦子,说话唾沫星子四溅,口腔散发出恶臭。感觉她在酱菜厂,经年累月的熏染,自己也成了一棵酱菜,安玉顺找了个借口回绝了她。
在婚姻上他最终认了命,心想等吧,是你的终会来。就像人们不喜欢黑夜,可月亮最终投入的,却是它的怀抱呀。
他也果然等来了一轮好月亮。
五十年代初,安玉顺参加了军区系统组织的英模事迹报告团,巡回演讲。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走遍了东北最重要的城市。每到一站,当地政府都会安排一场文艺演出。他们到最后一站林市,已是遍地白霜了。安玉顺一路上讲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艰苦卓绝,已讲得懈怠和疲惫了,到最后一场,他的心境与时令一样,苍凉肃杀,终于道出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他能够在战争中活下来,也要感激出家的父亲。他父亲说过,炮弹不长眼,佛主是长眼的。安玉顺念了一句佛号,涕泪长流,以低沉的话语,结束了一路高调的演讲。他的这番心灵话语,打动了一个姑娘的芳心,她就是坐在台下的孟青枝。
孟青枝比安玉顺小十多岁,是个热烈奔放的鄂伦春姑娘。她出现在报告会现场,是被林市抽调来,为英模报告团作文艺演出的。她的鄂伦春独舞,在松山地区很有名气,而松山地区隶属林市。
孟青枝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她圆圆的苹果脸,疏朗的眉;眼睛不大,但很明亮;虽塌鼻梁,可嘴唇丰艳,仿佛是一轮红日托起一片乌云,乌云也是美的了;她的脸颊不涂胭脂,泛着自然的红晕。她穿着鲜艳的民族服饰,足蹬轻巧的鹿皮靴,在舞台上欢快地独舞时,就是落在大地的彩云。安玉顺做梦也没想到,这团彩云会落到他头上。
“你一个亲人都没了,我嫁给你吧,你愿意跟我去古约文乡吗?”这是孟青枝在演出结束后,走到台下的安玉顺面前,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安玉顺看着这个明媚而健康的姑娘,叫了声“阿弥陀佛”,迫不及待地问:“古约文乡在哪儿?”
孟青枝说:“长青林业局。”
“长青林业局又在哪儿?”安玉顺再问。
“松山地区。”孟青枝说。
安玉顺倒吸一口冷气。松山地区他知道,在中国的高纬度,一个冷得不能再冷的地区。但他不怕冷,他的生命里有了一团火啊。
安玉顺向组织申请,转业到地方,跟孟青枝一路北上,在长青林业局落了脚。因为他多次荣立战功,身有残疾,地方政府将他安排到武装部当政委,可以赋闲在家。夫唱妇随,孟青枝从古约文乡调到长青林业局文工团。可他们在长青仅仅生活了四年。安平两岁时,孟青枝便厌倦了那里。她嫌长青生活无聊,丈夫像个木偶被提来拎去,一到中小学的开学典礼或是职工代表大会召开,安玉顺就去宣讲他的战斗事迹,而那内容是千篇一律的。最要命的是安玉顺对出席这类活动不但不烦,反而得意,让孟青枝不能容忍。她喜欢骑马,他们结婚时,她特意从古约文乡牵来心爱的马,为它搭了马厩。可她在长青骑马出行时,人们都把她当怪物看,让她好生郁闷。林业局的领导也对安玉顺说,别让你老婆在街上骑马了,你是个英雄,影响不好。好像骑马的女子,都不贞洁似的。那匹马闲起来,威风扫地。而孟青枝生过安平后,迅速发胖,也是风采不再!她沉迷于酒中,容颜憔悴,上不了舞台,只能在文工团当道具师。孟青枝觉得自己再在长青待下去,会疯癫的,向安玉顺提出离婚。安玉顺不同意,孟青枝就说你真想和我过下去,就随我去古约文乡吧。这个要求让安玉顺为了难。古约文乡离长青有一百多里,即便他这个政委是个闲差,每年也有事务性的工作要处理,往来不便。安玉顺不想失去妻子,他找组织谈,组织又找孟青枝谈,折中的结果,他们到龙盏镇定居,这里离长青只有二十多里,往来方便。
孟青枝到龙盏镇的第二年,生下次子安泰。为了照顾丈夫孩子,她干脆不工作了。在她眼里,再好的单位都是囚笼,进去了就失去了自由。她一喝多了酒,就嘟囔自己年轻时怎么那么傻,进什么文工团,给那些并不懂得舞蹈的人跳舞!她说好舞蹈应该跳给月亮看,跳给河流看,跳给野花看,跳给心爱的马和心爱的男人看。龙盏镇的人知道她是因舞蹈与安玉顺结的缘,都逗她,安玉顺是你心爱的男人了?她噘嘴说,起先是,现在不是了,人们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