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时候,城里人经常是被某种声音惊醒,诸如闹钟铃声、汽笛声、车轮轰鸣、汽车喇叭声,还有厨娘在厨房里打碎了器皿发出的丁零当啷的响声。
很少有人是由于寂静而从睡梦中醒来的。
是的,是的,我是说寂静使人惊醒!
那是发生在一个早晨的事。
睡意迟疑而徐缓地离开我。肌体已经习惯有什么声音前来惊扰,好立刻驱走睡梦。而这个清晨,四周阒然无声,宁静而凉爽。
我等得腻烦了,犹豫不决地睁开了眼睛。我看见晨露未消,柳色依依,青翠欲滴。夜里青草和花朵吸足了水分,它们的头、茎都沉甸甸的,低垂着。它们酣睡够了,盼望着日出。
我欠起身子坐了起来。河上晨雾空濛,一团团地飘浮着,好似低飞的雪花。雾霭四沉,缠绕在树木上,它厚重、致密,有如缕缕浓烟弥漫在绿树丛中。
鸟儿沉默。螽斯沉默。连鱼也入睡了,不再在水中跳跃嬉戏。睡林和雾霭笼罩了周围的一切。
然而如果渔夫在这样的早晨睡大觉,那将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刚想推醒同伴,但他也正在睁大眼睛张望着、谛听着。
我踏着草地向河边跑去,把黑暗的雾幕远远地抛在后面。我靴子上面的露珠亮晶晶的,我踏进了水里。睡意蒙眬的河鲈鱼缠在水草里,惊慌失措地挣扎着,终于跳到了塔头墩子上,劈开了塔头墩子上面的草,准备保住自己小小的生命。但没有谁去袭击它,于是它又侧身蹿了出来,跃入水中,沿水面快速游去,平滑如镜的河面被挑衅似的掀起了层层涟漪。
我们又来到了深水段,由于刚刚睡醒,还有些懒洋洋的,甩下了第一批钓钩。小船顺水缓缓漂悠着。我提起带钩的金属鱼饵,鱼钩被水草缠绕着,已经不好用了。我摘下了水草,甩起钓竿,再次下钩,隐约地听到了刷的一声。
我同伴向我递了个眼神,让我观察低垂在河上的稠李树丛,那里平稳匀整的鳞波向四周层层散开。
我凝眸谛视,看见了一对水鸭,这也许就是夜间从我们头顶上飞掠过去的那对。已经失去了春天时的美貌,变得相当清瘦的公鸭,不时地把头钻进水里,放心大胆地觅食,而母鸭只把头钻进水里一小会儿,吧嗒几下嘴巴,马上又警觉地环顾四周,嘎嘎地叫着。甚至可以猜测到它正在对自己轻佻的丈夫诉说些什么。它说:你们这些男人啊,永远是这个样子。不操心,不犯愁。吃饱,喝足,睡个够——这就是你们关心的全部事情。可我们呢,我们像上了发条似的,不停地转来转去,产卵,孵化出小鸭子,为它们担心,操劳,这还不够,还得给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丈夫到处找食吃,守护在你身旁。
公鸭的头从水里钻了出来,气恼地叫着,继续吃它的零食。我们理解它说话的意思是:“够了,别唠叨了,你这个专爱挑毛病的婆娘!狩猎期快过去了,你还一个劲地担惊受怕!”深明事理、毫不轻信的母鸭反驳说:“你还是管一管自己吧!大概你很快就会落到锅里成为偷猎者的美味了。那些偷猎的家伙,他们天不怕地不怕,他们才不管狩猎期的限制呢!”
它们公母俩你一句我一句争吵不休,我们的小船漂得离灌木丛愈来愈近。
我仔细观察着勤劳的母鸭,它的担子真不轻哩!它丈夫确实是个蹩脚的帮手、极端的个人主义者,不仅穿戴像个花花公子,性情也很轻狂。一旦娶了妻子,它就要求妻子付出全部的、不能与其他同类分享的爱情,给它以关怀和照顾。如果它发现妻子又另搭巢,它就会立刻将巢捣毁,而且狠狠地殴打妻子。而母鸭对公鸭则是百般抚慰,在觅食的地方给它站岗放哨,然后还给它安排睡觉的地方,用自己的喙梳理丈夫的羽毛,理净它身上叮咬的蚊蚋,涂上油脂。丈夫舒舒服服地沉入梦乡之后,它悄悄溜到灌木丛里,快些再快些筑起巢来。愿上帝保佑,丈夫一经发现妻子产卵,或者是发现了小鸭雏,它会叼破所有的鸭蛋,连自己的孩子也毫不怜惜。
其实真的有公理存在:狩猎法中规定春天只允许猎取公鸭,而不允许杀害母鸭。这样的公鸭——“奇装异服”的公子哥儿也只能配作没有味道的鸭汤了。
小船靠近了灌木丛。母鸭发现了从浓雾中分离开来的小船的黑色轮廓,它大声地嘎嘎叫了起来,同时在苔草地带的水面上奔跑。公鸭茫然地四下张望,它显然根本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仓皇地尾随母鸭跑了起来。
一对水鸭在稠李树上腾空而起,从这条河飞向森林中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