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京避难(1)
转过年的春天,天津就有了义和团,说什么练神拳能避枪炮,先都说须要童年人练才会灵,后来练的却都是些游手好闲的人和地痞,正经人谁肯练这个?渐渐就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等过了端阳节,城里各乡都成立坛场,差不多遍街全是他们了。他们的装扮是:红布包头,短衣服,腰系红巾子,手里挈着一把大刀。听说那时候刀铺的刀都被他们买干净了呢。
神能附体这回事,我却不敢说是真是假,可是曾亲眼见一义和团在院中弄法,只见他作完揖,口里嘟囔了几句咒语,举起掌来请神。一会儿神便伏伏的上了体,两只眼睛发直,抡刀乱耍,说也奇怪,照他自己肚上连砍了几刀,只显一道道的白印,一些也不曾破。
问他是什么神?他道是孙悟空,随着就打了一拳,有懂得的人说:打的倒真是猴拳。
后来又有了红灯罩,都是些年轻小姑娘,身穿红衫红裤,头上挽丫髻,手持红帽,夜间提红灯,白天拿着一把红折扇,连扇股子都是红髹漆的,打扮起来也很鲜艳,只是脸上模样不大好看,全带几分凶气。她们修练是找一块洁净地方,几天内便能把法术学成,据说那时候用扇一扇,就能够飞蹑天际。她们对她们的首领称呼“圣母”,后来总督裕禄也信服了,还用黄轿子接她,其实,就是那运粮船上的一个船婆,我见过她多少次呢!最初,洋人也真有些害怕。有一次在街上,一个洋人刚下车,拉车的向他作了个揖,意思是多讨几个车钱,他以为是义和团请神,吓得回头便跑。
后来,义和团越闹越厉害,便焚烧起教堂来,说有神相助,不燃自着,其实是他们早预备下的煤油柴草在里面点的。结果也没有能把洋人烧死多少,人家早已都躲开了。
无论什么人家都不许有洋物件,什么洋灯、洋伞,有就得赶快毁弃。谁敢不听从?弄得满街上都是些木头块、琉璃屑。可是义和团系腰的红巾,也还是洋布。
他们随便就把一个人抓到坛上,大师兄焚三道表,问问你是不是好人,表焚后,如果能升起,你就是好人;升不起,你就是“直眼”、“二毛子”(义和团对学科学及娴洋文者的称谓),立刻把你剁死在地,当时冤死的人不可数计!过了些天,人们传说义和团要攻租界了,一般住民都惊骇的了不得,街上紊乱极了。我一看不好,我们住的地方离法租界很近,倘若法国人开枪,头一家便是我们,于是赶快叫家里人把能够带的东西收拾收拾,五月二十那天就逃了出来。走到河边要雇船,这时候那还有船?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只破陋不堪,连篷子都没有了的小船,也管不得它破不破了,逃命要紧。怎料,一上去发觉船竟是个漏的!正在这着急发愁的当儿,天不绝人,恰巧对面又来了一只船,虽也窳败,但还不漏,便忙着招呼过来搬了上去。这时候,洋兵正在一个桥上与义和团对敌,炮火忽断忽起,喊杀连天。我们的船又是必须要从这桥底下穿过的,吓得我浑身只打哆嗦,趴在舱里,捂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船夫紧忙的撑船,冒着险才穿了过去。
还算万幸,人都没有受伤。
河的沿岸各村镇,差不多全被义和团占据了。他们不许有妇女露面,恐怕冲了他们施展法术。船夫就用一领席把船盖起,叫我们蹲在底下,这样便不会看见了。一路上检查的也很严,幸亏我身上带着义和团里一个头目邢老师的一张名片,遇着有什么为难或盘诘,便拿出来叫他们看看,凭着这个得到了不少的通融。等走到了离天津十几里路的小稍子口,天已昏黑,下了船住在那里。我们的初意是,暂住几天,听听天津的消息,若能安静,还希望回去。那料风声一天紧似一天,消息一天坏似一天,都说洋兵已占据天津,水师营全被打败了。这时候已见着有成群成伙的败兵逃下来。我一看这情形,心里慌起,有些人就说通州最好,是有名的“太平州”,永不会遭劫的。我听了这话,也没什么旁的主意,只好就逃往通州吧。
到通州,住在一家店里,名叫长发栈,包租了一个跨院。我们的人也还不算少呢,连姑娘带男女佣仆有十好几个。
真也是倒霉!我们在天津时,因预备逃难,把银子全换成了金子,为是便于携带,换时,金价正涨,受损失很多;等到现在,金价又大大跌落,一两金才值十几吊制钱!在通州住的进了七月,外面风声越发紧急了,通州城里的有钱人家都纷纷逃难。我一看这个太平州也恐怕要不太平,还是上北京吧,那里总比较要好些。这时,他们都劝我不要走,因路上兵匪过多,任意抢掠,着实危险。只是我的走意坚决,谁说什么也不听。
叫他们把东西全捆打好了,我自己把些最值钱的珠翠等物,偷偷的装在一个旧茶叶筒里,带在身上。又用很新的洋绉丝棉被,换了人家两条破旧的布被子,为的铺在车上,遮人眼目。化七十五两银子雇妥了两辆轿车。一清早,把东西都藏在车箱里,盖上那两条破被子,就出了通州南门。
刚走出不远,见前面有许多官兵检查行人,那里是检查,简直是抢东西。其中有个官长还嚷着:“不许你们拿人家的东西呀!”这些兵怎么能听这个,只管胡翻乱搜,东西抛得满地皆是。我们那两个赶车的一见这种情形,无论如何也不肯往前走了,说:“我们还是回去吧!七十五两银子不能不要命。”我听着这话又急又气,对他们讲了许多好话,只是一味不听,我真恨极了!这时候,身上还带着人家送给我的一只手枪,恨不得掏出来,一枪把他们俩打死,但心里虽是这样想,手却是软的,怎么也下不得手。终于又跟着他们往回走。走到城底下,我还是一心想去北京,叫车子载着东西同几个姑娘仆人进城,仍住在长发栈;我同我的母亲、孙三爷又步行下来。我心里已拿定主意,就是走也要走到北京。
。。
逃京避难(2)
走了几里路,实在觉累,便坐在了道傍歇息,一会儿来了十几个兵,他们说是送裕禄灵回来的,也坐在一块儿同我们攀叙,我看出来他们没怀什么好意,可是又不敢不敷衍。他们总是鬼头鬼脑的端详我,端详了半天,一眼看见我的那只旧茶叶筒,便道:“这个茶叶筒子倒很好看,送给我们吧!”我一听这话就一发怔,怎敢说不给,跺了下脚,把心一横,说:“好,你们拿去吧!”把这些最值钱的东西一失,我心里十分难过,精神怎么也扯打不起了,三爷便挟着我一步一步的慢慢往前挨,路又不平,天上还下着的细雨,浑身通淋湿了。走到一个地方名叫八里桥,我的鞋底全磨破,实在没有力气再走了,心里想:这还有什么活路,倒不如跳在河里死了痛快。
紧走几步,到了河边就要往下跳,孙三爷一把手拉住我,劝道:“这么浅的水,就跳在里面也淹不死呀,还是慢慢的走吧!”我心里一阵难受,便大哭起来。
正在这时,后边来了一群马队,还带着几辆炮车,看见我这哭哭涕涕,狼狈的样儿,为首的那个官长———后来问了问,知道他的称呼是“玉四爷”———便问:“你们是为什么?”三爷就把我实在累得不能够走了的情形告诉了他,他点了点头,又问:“她可会骑马?”我在一旁听得这话,忙着答应了一声:“会骑。”我何尝会骑,只是为逃掉这条性命,盼望着能走就得了。玉四爷拉过来一匹马,又教了教我怎样勒缰,怎样骑坐。可巧这匹马又没有蹬,三爷只好抱起我向马上放,玉四爷一见立刻就照着他的耳朵掴了一下,骂道:“你怎么连伺候人上马也不会?你伏下身子,让她蹬着你,不就上去了吗?”
三爷挨着打,一声也不敢作,老老实实的把身子伏在地下叫我蹬。
我骑上马,跟在炮车后面,缓缓的走着,唉!那里骑得了?身子不是歪一下,就是斜一下,我用足了劲抓住缰绳,一些也不敢手松。这时候,雨还是下,浑身的衣服全被雨淋得湿透了。走了一会,回过头来一看,把我母亲和三爷都丢得很远。我母亲也是缠脚,又上了几岁年纪,怎么能追得上我们?想等等他们吧,又不敢说,这时心里便祷告:“求老天爷让前边的炮车掉在沟里。”祷告才完,只听咕隆一声,果然有一辆炮车掉在沟里了,我不由得念了声:“阿弥陀佛!”等到把炮车抬出,我母亲和三爷也赶到了,于是又向前走。
走到一个村子,名叫八里庄。进了村,敲开一家的门,出来一位老太太,把我们都让了进去。我们这些人简直是又饿又乏。她给我们煮了一锅小米稀粥,又端来一碟腌萝卜,我吃了一口,咸得不能下咽,我活了这么大,那儿吃过这些东西?这位老太太对我说:“前天我们这村里被兵抢了,有些年轻妇女也都被他们强奸,还逼死了几个!现在妇女们都藏在山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