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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诺韦法的时间(第1页)

盖诺韦法的身子在静止状态中变硬,宛如放在烧红的炭上烤干的泥罐。它任人将它摆放到轮椅上。现在这副躯体是靠别人的慈悲而存在。由人将它搬到床上,由人给它清洗,由人让它坐便盆,由人将它推到门廊。

盖诺韦法的躯体是一回事,而盖诺韦法又是另一回事。她是给封闭在躯体里面,给砰的一声关了起来,她被惊呆了。她能活动的只有手指尖和脸,但她已是既不会笑,也不会哭。从她嘴里冒出像小石子似的,不连贯的、别扭的、粗糙的话语。这样的话语没有权威。有时,她看到阿德尔卡打安泰克,她试图训斥外孙女,可是阿德尔卡并不太在乎她的威胁恫吓。安泰克急得直往外婆的裙子里躲,盖诺韦法却没有办法把他藏匿起来,或者哪怕是把他搂在怀中。她只能束手无策地望着个头和力气都大的阿德尔卡揪住哥哥的头发,她胸中充满了愤怒,但这股怒火立刻便熄灭了,因为她无法以任何方式宣泄出来。

米霞对母亲说过许多话。她把轮椅从门边推到厨房暖和的瓷砖前,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盖诺韦法漫不经心地听着,女儿讲的那些事令她感到腻烦。她对谁活着,谁死了这类事情越来越不关心,弥撒、米霞在耶什科特莱的同学、豌豆保鲜防腐的方法、米霞边听边作笔记的收音机广播节目、米霞荒谬的疑虑和问题,也全都引不起她的兴趣。盖诺韦法宁愿集中精力关注米霞在做什么,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她看到女儿的腹部第三次隆了起来,看到米霞揉面做面条的时候,面粉像雪花似的从面板上飘落到地板,看到淹死在牛奶里的苍蝇,看到留在炉灶铁盖板上烧得通红的火钩子,看到母鸡在过道里啄皮鞋带。这是具体的、可触摸到的现实生活,这是日复一日从她身边流逝的生活。盖诺韦法看到,米霞无法打理双亲作为礼品送给她的这座大房子。于是她费劲地从嘴里挤出了几句话,劝女儿找个姑娘到家里来帮忙。于是,米霞领来了鲁塔。

鲁塔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盖诺韦法望着她,顿感心脏一阵紧缩。她一直在守候她们俩,米霞和鲁塔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刻,那时她便反复将她们俩作比较,“难道谁也看不出这一点?”她思忖道。她俩彼此是如此相像。简直就是同一样东西的两个变种。一个略为娇小,肤色也稍微黑点,另一个高一点,也更丰满点儿。一个的眼睛和头发是栗色的,另一个是蜜色的。除此之外,一切都一模一样。至少盖诺韦法觉得是如此。

她望着鲁塔擦地板,把白菜菜头切成丝,用擦钵研磨干酪。她望着她的时间越长,对自己的看法越是肯定。有时家里洗衣服或者是做大扫除,而米哈乌又没空,米霞就吩咐孩子们把外婆推到森林里散步。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把轮椅搬出屋子,然后推到丁香丛外边,从屋子里已经看不见他们,于是他们便推着轮椅在官道上飞奔,轮椅上坐着躯体僵硬、神态庄严的盖诺韦法。他们常常把外婆扔在一边。外婆的头发散开了,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轮椅扶手的外边,而他们自己却跑进幼树林采蘑菇或是摘草莓。

在这种日子里的某一天,盖诺韦法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麦穗儿走出森林,朝官道这边来了。盖诺韦法的头动不了,因此只好等待。麦穗儿走到她跟前,好奇地围着轮椅转了一圈。她蹲在盖诺韦法面前,望着她的脸。她俩彼此打量了片刻。麦穗儿再也不是当年赤脚在雪地里奔走的姑娘。她壮实了,也更高大了。她的两条粗发辫如今已变成白色。

“你换走了我的孩子。”盖诺韦法说。

麦穗儿粲然一笑。将她那只瘫痪了的手放在自己温暖的手掌中。

“你抱走了一个小姑娘,给我留下了一个小男孩。鲁塔是我的女儿。”

“所有年轻妇女都是老年妇女的女儿。再说,你已经既不需要女儿,也不需要儿子了。”

“我已经全身瘫痪不能动。”

麦穗儿捧着盖诺韦法瘫痪的手,在它上面亲了亲。

“你起来,走!”她说。

“不!”盖诺韦法小声说,并且以无意识的动作摇了摇头。

麦穗儿大笑起来,朝太古的方向走了。

在这次邂逅之后,盖诺韦法再也不想开口。她回答别人的问话仅仅是“是”或“不”。她偶尔听见帕韦乌跟米霞窃窃私议,说中风也会侵袭人的头脑。“让他们说去。”她心想,“中风会侵袭我的头脑,可我,依旧是我。”

吃过早餐后,米哈乌把盖诺韦法推到屋子前边。他把轮椅放在靠近栅栏的青草地上,而后自己就在长凳上坐了下来。他掏出卷烟纸,花了很长时间用手指将烟叶揉碎。盖诺韦法望着自己前方的官道,她打量着光趟平整的铺路石头,觉得这些铺路石头仿佛都是埋在地里的、成千上万的人的头颅。

“你不冷吗?”米哈乌问。

她摇摇头。

后来米哈乌抽完了烟,走开了。盖诺韦法待在轮椅上,她望着帕普加娃的花园,望着在绿色和黄色的斑点之间,弯弯曲曲地延伸的田间砂石路。然后她又望着自己的脚、膝盖、大腿,它们同样是那么遥远,同样不属于她,就像那些砂石、田野和花园。她的躯体是用脆性的、人的物质捣碎后捏成的泥人儿。

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她的手指还能动,苍白的手上手指尖还有感觉,她这一双手已有好几个月不曾领略过劳动的疲累了。她把这样的两只手放在失去知觉的膝盖上,她用手指翻弄着裙子的皱褶。“我是一具活尸。”她自言自语说。而在盖诺韦法的躯体内,像癌,像霉菌那样杀人的景象已在不断地扩大。屠杀的要害在于剥夺运动的权利,须知生命就是运动。被杀的躯体不能动,人就成了一具活尸。人所体验到的一切,在躯体内都有个开头和结尾。

有一天,盖诺韦法对米哈乌说:

“我觉得冷。”

米哈乌给她拿来毛绒头巾和手套。她动了动手指,但已感觉不到它们。因此她不知道手指在动,还是没有动。她将目光投向官道,她看到许多死去的人回来了。他们沿着官道从切尔尼察向耶什科特莱走去,宛如大规模的圣像巡行,宛如去琴斯托霍瓦的朝圣队伍。但朝圣总是伴有喧哗、单调的歌曲、如泣如诉的连祷、鞋底磨擦石头的沙沙声。而这里却笼罩着一派寂静。

他们有成千上万之数。排着不整齐的、零零落落的队列行进。他们在冰封的寂静中快步走着。他们都是灰色的,仿佛都给抽干了血。

盖诺韦法在他们中间寻找埃利和申贝尔特那个手上抱着吃奶婴儿的女儿,但是那些死难的人移动得太快,使她无法看清他们。直到后来,她看到塞拉芬夫妇的儿子,这只是由于他走得离她最近。他额头上有个褐色的大窟窿。

“弗兰内克。”她低声叫道。

他扭过头来,没有放慢脚步地瞥了她一眼。她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的嘴巴动了动,但盖诺韦法连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看了他们一整天。直到傍晚,行进的队伍依然没有缩小。她闭上了眼睛,他们仍在继续向前移动。她知道,上帝也在瞧着他们。她看到了他的面孔——一张黝黑、可怕、伤痕累累的脸。

[35]琴斯托霍瓦是一波兰城市,在今西里西亚省,滨瓦塔河,那里的光明山为天主教圣地。光明山上的大教堂和修道院历来是朝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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