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苍蝇光棍一条,无家无舍,在村口打谷场边的一孔破窑洞栖身,有甚屋里可看?自古有言,车走车路,贼有贼道。他既如此兴师动众,自有其计较。
马氏下轿,看到眼前光景,犹如跌进冰窖,心里拔凉拔凉,鼻子一酸,两汪清泪忍不住顺腮而下,叫苦不迭。绿苍蝇嘿嘿一笑,厚着脸皮说道:“大喜之日,哭啥里?小婿未曾失信,前日所说的家产万贯、牛羊成群、千人供养、十分有名都是真的,实非诳语。你瞧仔细了,听我一一分剖。你看这偌大一个打麦场,那一年打不了几万罐粮食,此不是家产万罐(贯)是什么?晾晒的时候,麦牛儿、黑羊儿成千上万,成群结队进进出出,岂不是牛羊成群?至于千人供奉,就得沾邻居山神老爷的光,自不细表;将来成家立业,四海扬名,那是必须的。好吃好喝招待完了,回去对老丈人多敬美言,多说小婿的好处。俗话说:‘丈母娘,见女婿,亲的像个大母鸡。’等将来成过大婚,再好好孝敬您老人家。有句至关紧要的话,你用心记牢:三日后大婚,要好生准备,不要教人看笑话。”马氏心如死灰,呆坐一旁,任他那些狐朋狗友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大吃二喝,闹闹嚷嚷,只是以泪洗面。好不容易捱到午后,混混们酒足饭饱,绿苍蝇呲着牙花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字纸,对马氏说:“丈母娘,小婿家就这个家,舍就这个舍,人就这个人。天神不敢收,地神不敢管,天是天大,我是天二,将来成亲,你女儿比娘娘还要娘娘,享福不敢说,气却莫的受。如有不顺眼处,别不好意思,就守在这里盯着,小婿立马改造,啥时候入您眼了再回去,免得将来后悔,给女儿不好交代。不是说‘不成亲了是两家,成了亲了是一家。’这个劳也是你做娘的应该效的。要是满意,就在这里摁个手印,证明小婿今天进到礼数,照应周祥,您老吃得好,喝得好,以后见面好说话,再没别的意思。马氏妇道人家,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多少见识?如今孤身一人身陷狼窟,面前尽皆不良之徒,胆颤心寒,巴不得早早脱身,便按个手印,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小混混抬送回家。”
三日后,一顶花红大轿又停到许家门口,前来迎亲。许老实请人理论,绿苍蝇拿出马氏按过手印的字纸,当众宣读,不外乎收到聘金若干、聘礼若干、看屋里定婚费用若干······共计纹银三百两,空口无凭,立此为据云云。如果悔婚,财物原封不动退回,外加二百两遮羞钱。银两当面退清,立马抬上空轿走人,再不纠缠。众人明知讹诈,要想讨回公道,势必惊官动府,字据上有马氏按的手印,官司输赢实难预料。围观者都是老实庄户人家,谁敢出头?许老实身家性命全部算上,远折不够五百两银子,气得父子二人提上锄靶就要拼命。对方不甘示弱,摩拳擦掌,寻刀觅杖,巴望不得火拼,从中再捞些好处。眼看就要闹出人命,还算女儿双兰有些见识,挺身而出,拦住父兄,来了个舍身救全家,道声珍重,强妆笑颜上了花轿,方才平息风波。绿苍蝇使诈强娶亲,名声虽不好,难得双兰心地善良,成亲后四顾寒窑,只怨自己命苦,哭过一阵也就想开了,死心塌地过起家来。她贤淑能干,把寒窑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小家庭操持的井井有条,小日子过的有模有样。绿苍蝇收心做人,取名高文正,凭力气养家糊口,再不胡作非为,过起正常人生活。村人夸其瘪命大,讨了个好老婆,实乃前世修下的福分。
一年后,双兰生了个大胖小子,乐的他逢人开口笑,谦恭有礼;常存公道心,处事端方。乡邻庆幸这匹脱缰野马终被羁绊,再不为祸乡里,如此功德,非双兰莫属,对其颇为敬重。爱屋及乌,厌嫌绿苍蝇之心也就淡了。生活上多方帮衬,日子倒也过的舒舒坦坦,有滋有味。
当地乡俗,孩子生下百天,无论大家小户,都要行洗儿礼,取其谐音“喜”,图个吉利。届时摆筵请客,外家亲戚、亲朋好友、乡里乡亲、庄头里老等都要参加,名曰“百岁洗儿”。绿苍蝇感念妻子的好处,要在娘家人面前挣面子,就想把孩子的“百岁”操持大办一番。为了弄钱,旧态复萌,背着双兰,一头扎进赌坊,实指望苍天开眼,能得几注彩头,好体体面面给孩儿过“百岁”。怎奈一年多未曾参拜赌神,与他不再亲热,手气背的非同一般,几把下去,将双兰省吃俭用积攒下的全部家私输过精光。为了翻本,经不住撺掇,咬牙押上妻儿豪赌,岂料又落背字,眼睁睁将一个大活人输去。正所谓赌棍赌棍,六亲不认,皆是些心狠手很、铁石心肠之辈,那管他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死命央告?只是说“赌场规矩,愿赌服输。”叫上几个帮手,雇顶小轿,勒逼着连夜抬人。走在路上,绿苍蝇肠子不思悔改,反倒寻思说,自己没花一文钱,强抢双兰成亲,如今亲手输去,被别人白白抬走,也是因果报应,天道循环使然。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敢作敢为,将来发迹何患无妻?便狠下心肠,摸干泪眼,将众人领到打谷场,教他们稍等片刻,自己前去劝说。众人依允,就撒些麦草坐了,拿出随身带来的酒肉,大吃二喝起来。绿苍蝇进窑,就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将自己的兽行告知双兰,噙着泪眼诀别。双兰闻讯,不啻晴天霹雳,欲哭无泪,万念俱灰,抱起娇儿,寒着脸说道:“感谢你的大恩大德,终给了我一条活路。你先出去在外面候着,待我喂饱孩子,好生收拾一下,再走不迟。”绿苍蝇见玉兰没有寻死觅活抓打自己,将紧悬着的心放下,返身带好房门,与众人说知就里,一行人就在那里吃吃喝喝等人。
左等右等,约莫过去一个多时辰,不见双兰出来。众人有些心焦,前去打门,谁知门扇从里面死死顶住,推打不开。百般呼喝,里面声息全无。绿苍蝇心里发虚,合着众人打坏门扇,抢将入内,就见双兰身悬棚梁,晃晃悠悠荡秋千。众人吃了一惊,解救下来,试其鼻息,已气绝身亡。见弄出人命,来人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发声喊,争先恐后抢出窑门,一哄而散,只剩绿苍蝇呼天抢地,抚尸大恸。吵醒婴儿,尖声啼叫。要动里犹如鬼哭狼嚎,在静夜中格外瘆人!一霎时惊动四邻,前来探视,方知双兰寻了短见。心软的帮着淌了几滴恓惶泪,心好的忙抱起婴儿哄乖,心善的就商量如何处置后事。一番忙碌,选出总管,成立治丧委员会,要求村人放下成见,甭管绿苍蝇以前诸般不是,就看在双兰生前贤惠及婴儿可怜的份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人出人,全力已赴,做好善后事宜,绝对不能丢高家庄人的脸。真可谓是一人遭难,八方相助。此亦是乡土乡俗乡里乡亲的厚道处,华夏民族悠悠千载文明的传统美德。
清早,选派两个眼明腿快之人前往黑沟村许家报丧。报丧者为何要眼明腿快?此中有个缘故,不得不表。概因少亡横死者,皆是突遭变故,至亲骨肉经受不了突如其来的精神打击,常常会失去理智,遇事易走极端,一言不合就会施暴。尤其是少妇,娘家肯定视男方为仇敌,素日十分好便没有一分,今日三分错倒成了十分。殴打男方家人事件时有发生,屡见不鲜。报丧者虽非事主,但其是主家传话者,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稍不留神,一句话说不好激怒对方,就成为冤大头,白白挨一顿暴打。两个眼明腿快精细伶俐鬼不是别个,乃是绿苍蝇同村狐朋狗友雪里蛆高小五、木中蠹高皮蛋。当下总管交代清楚,话尽量少说,莫要纠缠,一看形势不好,立时脚底板抹油溜之乎也!
两人心领神会,提上礼盒前去报丧。来到许老实家,二人先将礼盒放到桌上,双双爬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雪里蛆起身说道:“许老伯,双兰嫂子归西了,请娘家人望吊烧纸,您老节哀顺变,好生安排一下。”许老实一家人正坐在炕头吃早饭,闻此噩耗,女眷们立时抱作一团放声大哭。男的急着下炕穿鞋,满脸戾气。雪里蛆拉起木中蠹,几步跨出院门,站在路口与许家人放对:
“人是几时故去的?”
“夜半时分。”
“因何亡故?”
“自经而亡。”
······
许家父子气堵胸臆,寻东觅西,扑天抢地,作势拿人。二人使个眼色,转身疾走,一溜烟跑回到死人会交差。工夫不大,就见马氏领着几个女眷,哭哭喊喊地前来奔丧。绿苍蝇怕吃眼前亏,早早躲过,女眷灵棚哭闹一番,四下寻不见绿苍蝇,又没个至亲之人发泄,就砸烂几件家什出口怨气,众人好说歹说,连拽带拖,总算劝出灵堂,教由随后赶来的娘家男丁劝说回家。
隔日吊丧,娘家的他姑父你姨夫娘舅老娘舅亲房本眷来了不下三十人。好在没有女的,少了一番哭闹。吊唁以毕,招呼进席棚,酒宴款待。来宾就死者丧葬后事提条件,众说纷纭,有的主张延请高僧高道建七日七夜水陆道场,诵经说法超度亡灵;有的嫌棺木薄敛服少要求重置;有的说要杀猪宰羊祭祀······果然是“亡人不吃饭,家产分一半。”绿苍蝇身无分文,衣食无着,眼前场面全赖村人施舍,那有银钱如此铺张,用什么来了结此段公案?跪在那里胡思乱想,越听越恼,偷眼觑见邻妇怀抱中哭闹的自家婴儿,胸中无名火“腾”地窜起老高,切齿恨道:“要不是你这个小畜生过劳什子‘百岁’,我怎能做此伤天害理之事?你娘也就不会死,我也不被这些鸟人勒逼。”满腔怨气全撒在婴儿身上,凶性大发,恶念顿生。只见他朝亡妻“咚咚咚”连磕响头,直碰的头破血流。腾身站起,犹如凶神恶煞,抢过酒瓶,灵前倒去一半,剩下的仰头一饮而尽,摔碎空瓶,从那人怀中夺过婴儿,高声叫道:“众位亲朋在上,恕小的无礼,有几句肺腑之言敬上:诸位人人说得好,个个讲得在理。亡妻辛苦半世,英年早逝,生前没享过一天福,亡故应当风风光光,修墓立碑,金鼎玉葬。怎奈高文正是一个穷种,穷困潦倒,平日衣不遮体,食不裹腹,一家三口,只剩烂命两条。别的条件实在是办不到,至于猪羊祭祀,我看远不如用人头血祭来得痛快······”说到处,将婴儿放在门槛上,抄起砍刀,叫声“儿啊,非是为父狠心,实只为你不该出世。莫要怨爹,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你就先替爹在阴间陪伴娘亲去。”众人想要拦阻,见其目露凶光,满身杀气,谁敢近前?众目睽睽之下婴儿身首异处,血溅灵棚,场面惨不忍睹。众人惊得魂飞魄散,霎时僵在那里犹如泥塑木雕偶像,目瞪口呆,动弹不得,待醒过神来,四下寻觅绿苍蝇,那有他的踪迹?娘家人尽兴而来,睹此剧变,颜面顿失。徒落的个个唉声叹气,人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悄悄离去······
“常言说‘虎毒不食子。’想不到天底下竟有如此狠毒之人,真乃旷世奇闻也!”听到这里。冰大师喟然长叹道,“衣冠禽兽一词,就是为这等人造的。后来呢?难道就无人去管,任由他逍遥法外不成?”
“遭此变故,他就像从人间蒸发,渺无音讯,妻儿的后事就由村人出资安葬。乡人以为他早已葬身沟渠,不在阳世,时日一长,大家记忆中逐渐淡忘,很少有人提及此段惨事。熟料时隔三十年后,他突然出现,满载财物而归。在高家庄广置田产,大兴土木,建起远近闻名的高家大院。如今确是牛羊满圈,丫鬟满院,腰缠万贯,帮闲围着转,跺脚地皮颤,成了方圆百十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至于他在外作何营生,发了此等横财,只字不提,未曾透露半丝口风。人们胡乱猜测,有的说他学艺少林寺,学成后守卫边关立了军功,枪林箭雨中用性命换来的;有的说他上山为匪,打家劫舍所得······都是风言风语,难辨真假。”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如车轮,人生似浮萍。起起落落,沉沉浮浮,亦是正理。”冰大师感慨地说,“穷途末路逃逸,大富大贵荣归,不忘根本,其情可嘉。只要能回心向善,不再为恶,方不负上天好生之德!”
“他回乡后也曾做了几件好事,令人称道。”潘里正端起茶杯,润了一下口,借着说,“其一,给高家庄每户人家散发二两银子,庄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月供给一钱银子生活费,说是报恩;其二,为双兰母子立碑造墓,修建的跟黄陵似的,还雇有专人守墓,四时祭祀,说是尽孝;其三,给许家购置田产,修建房舍,资助其为一方富户,说是还债;其四,不再续弦,过继双兰娘家侄儿为养子,说是酬情。只此四件事,令人刮目相看,闻者交口赞誉,落下个好名声,人皆称其为高老爷,以示尊敬。他却独出心裁,加上一个‘家’字,要下人叫他高家老爷。其实,这‘高家老爷’一词,乃庄户人家骂人时惯常的称谓,多少有点不尴尬处。他自称高家老爷,不知是何意。大家投其所好,就此叫开了。”
“还当真算个怪人。”冰大师笑着插上一句,“如此看来,他良心未泯,还有些自知之明。”
“不过,他身手当真了得。那些地方上的光棍恶徒、地痞流氓,稍有名气的,都被其赤手空拳制服,黑道上称老大。行事时正时邪,全凭一时好恶,不按常理出牌,实在令人不可理喻。”
“有趣,当真有趣得很!”冰大师哈哈一笑,“看来,我倒要好好会上一会。”
唐老儿赶忙站起说:“还望大师发慈悲,显神威,帮小的讨个公道。”说着就要下拜,被冰大师双手搀住,大包大揽地说:“老丈不必客气,此乃小菜一碟。不是夸口,我平生专爱与这种人放对,不出三天,保证银钱到手。”唐老儿感激涕零,一把拉过瓜求,嗔怪道:“跟朽木桩子似的,杵在那里动都不晓得动,还不赶紧叩谢大师?娶媳妇的人了,还要人指教。”瓜求面上一红,也不辩驳,立时扑倒在地,朝着三人磕了几个响头。冰大师俯身说道:“不要听老执固的话,快快起来。我有个计较,保你追回马钱。”瓜求连忙站起说:“大师千万不要哄人。”冰大师笑道:“什么话?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吃饱了撑的,去哄一个毛头小子?”老唐老儿当头赏了儿子一个暴栗,骂道:“好好说话,别没大没小的。满嘴喷粪。惹恼了大师,你这辈子休想再娶媳妇。”
“哈哈,又赖儿子了。还是狮子大开口,成了无梁的斗。”
“大师莫要见怪,我是说马钱,确是给他娶媳妇的。如果讨不回来,媳妇子不就没了?”
“理是这个理,不过——”冰大师眉头一皱,问瓜求道,“你有胆量去讨吗?”
“有啥不敢的?”瓜求拍着胸脯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高家老爷就算是吃人的老虎,也要一口一口的嚼哩,我还不会挣扎?”
“真乃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英雄出此少年家!这一年你有这份胆量,此计就成功了八分。”
冰大师迭起一个指头,说出一番计较,直听的三人连连点头称是,脸上愁云尽散,欢天喜地,前去依计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