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玉娘子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睡眼惺忪地问道:“谁呀?”只听如春应道:“是我。夫人起来了没有?”玉娘子扫了黑魆魆的窗户一眼,问道:“天还未明,你起恁早作甚?”如春道:“块明了,婆婆带着盖房的人夫已进村了。”玉娘子“哦”了一声,连忙翻身坐起,扯过外衣套上,趿拉着鞋子拉开房门一看,启明星天空高悬,东边天际微微透亮,依稀能辨清人物,见如春拖着扫把,忙问道:“你要作甚?”如春道:“打扫道路,恭迎婆婆。”玉娘子道:“那你先去吧,我稍后即到。”说完便匆匆如厕,正欲梳妆打扮,忽听闻村中呼呼喝喝,闹闹嚷嚷,伴随着鸡鸣犬吠,好不热闹!便胡乱擦把脸,拢拢头发,穿好鞋袜,顾不上装扮,遂关好柴门,快步朝声响处赶去。
时天已透亮,村中打麦场上聚拢了黑压压一大群人,男男女女,不下百余之数。女土蝠站在中央,神情庄重地对面前的几个头目发号施令:“……各自的任务清楚了没有?”那些头目齐声应道:“听清楚了。”女土蝠沉声问道:“能拿下吗?”头目振臂齐呼:“保证完成任务。”女土蝠道:“那就好。望大家各司其职,人尽其责,管好自己的下属,切莫坏了规矩。”众人齐道:“属下明白。”女土蝠右臂一挥,扬声说道:“明白就好。话不多说,速速开工罢。”众头目应诺,带上自己的人马器具,井然有序地离开。
“候嫂在否?”待男丁散尽,女土蝠清清嗓子,高声叫道。
“婢子在哩。”从女眷中挤出一个胖嘟嘟的中年妇人,抢步走到女土蝠面前,欠身施礼道。
“你与刘长者负责后勤供应,用心把伙食办好,不要辱没红柳营的名头。”女土蝠扳着面孔说。
“婆婆放心,奴婢怎敢给您老脸上抹黑,保证做得漂漂亮亮。”候嫂满面春色地回道。
“那就好。”女土蝠挥挥手道,“赶快招集你的姐妹们准备去吧,不要教人失望。”
“奴婢省得,不劳婆婆费心。”候嫂领命,打个招呼,那些翁媪妇孺紧随其后,次第散去。顷刻间,偌大的打麦场只剩下女土蝠和四名丫头小厮。玉娘子这才走近前去,行个大礼道:“娘亲在上,请受女儿一拜。”女土蝠摆手道:“那些俗套以后就免了罢。”玉娘子娇声道:“礼多人不怪,岂能荒疏。女儿也要讨个差事。”女土蝠立时换了一副面孔,嘻嘻笑道:“娘说的红柳营不养闲人,你倒也记得清楚。你的差事……你的差事还真不好安排。这样吧,你先陪娘吃杯清茶,等我想好了再说。”
“那……好吧。”玉娘子欲言又止,十分亲热地依偎在女土蝠身旁,把着胳膊道,“请娘随我回家吧。”
“怎么,你还不大情愿?”女土蝠何等精明,见玉娘子话不爽利,故意板起面孔问道,“莫非是烦娘不成?”
“女儿焉敢烦娘。”玉娘子红着脸分辨道,“娘冤枉女儿了。大家皆有活干,我却独享清闲,恐怕给您落下‘任人唯亲’的话柄,影响娘的威信。”
“怕它怎的?”见玉娘子发急,女土蝠笑道,“你的那点小心思,娘早就看穿了。不是娘夸口,往远了不说,就这鸡峰山方圆数百里内,还真没有令娘惧怕之事。只要有我在,绝不会有人为难你。”
“女儿省得……”
二人扯着闲话,不知不觉间已行至院前,三保望见女土蝠,乐的屁颠屁颠地跑来,喊声“婆婆。”便将脑袋紧紧贴在她的腰际,显得无比亲热。女土蝠摸着他的头顶,俯身笑道:“这就对了:早睡早起,眼皮欢喜。看来,咱孙儿将来肯定是个勤快人。以后切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坚持天天起早喽。”三保应声“是。”女土蝠又道:“墨玉,你等不要傻跟着我,带上三保去找候嫂事做。你们给我记好了,鸡峰山不养闲人。”墨玉、彦玉二人听了,笑逐颜开。答应一声,如蒙大赦,拉上三保如飞般去了。
如春早将塘火弄旺,烈焰腾腾,烤的火塘正中上方悬挂的铜壶滋滋作响,往外冒着热气。见二人进屋,忙掇条矮凳,招呼女土蝠坐了,再安放茶几,摆好诸般茶点。玉娘子端出盥盆,将茶具重新洗刷一遍,放入茶叶,淘洗一番,方才扯过铜壶,注入热水,将茶罐置于火塘边沿上煨烤,待茶水滚得三滚,飘去飞沫,却才倾入茶盏。盏中热气腾腾,室内清香四溢。但见她轻舒皓腕,漫展玉臂,轻轻款款,双手奉上,启樱唇,吐娇语:“娘亲——请用茶!”听的女土蝠无比舒服,即忙接过,呷了一口,眯起双眼,慢慢品味一番,却才赞道:“小娘子茶道精湛,恰到火候,色味俱佳。要不是被俗务所累,分身无术,咱母女便天天围炉品茶,亦为人生一大快事!”玉娘子回道:“蒙娘夸赞,女儿喜不自胜。只要您老高兴,我就天天给您煮茶。”女土蝠将茶一口呡尽,笑道:“可惜娘生就劳碌命,还享不了那个清福。这两天我干脆住下,也不耽搁公干,又有三茶六饭的待遇,,还能享受到天伦之乐,可谓是三全其美。不知你意下如何?”玉娘子听了,乐的合不拢嘴,娇声说道:“娘有此美意,女儿求之不得。只要您不嫌弃奴家手拙,女儿情愿片刻不离地孝敬娘亲。”女土蝠道:“难得你如此孝心,老身就腆颜承受了。”
母女二人围炉茶话,三个丫头穿梭般往来忙碌,洗锅抹灶,烧火淘菜,置办饭食。茶罢,女土蝠令小厮去借刘长者的安乐椅,不想却连主人一并“借”到。那刘长者年逾花甲,精神矍铄,为人风趣,长于健谈,陪女土蝠坐在葡萄架下,相谈甚欢。玉娘子趁着这个空闲,忙抽身梳妆打扮,却才换了一副漠样,与刘长者重新见过礼,道声“失陪。”又亲自下厨去了。
小院因女土蝠的到来而变得热闹起来!不时有人前来禀告工程进度及讨教解决方案,女土蝠确是一位将才,运筹帷幄,应对有方,三言两语即便分剖清楚,令一旁的玉娘子艳羡不已。一整天,女土蝠足不出户,除了对来人发号施令,只是和玉娘子品茗谈闲,讲些江湖奇闻异事,说些地方风土人情,至晚二人同榻共眠,在外人眼里,竟似亲母女一般。
第三日吃罢午饭,玉娘子欲拾掇茶具,继续往日功课,却被女土蝠拦阻道:“小娘子别再忙活了,老身清福已享到头了。”玉娘子听了,茫然不解,问道:“娘亲此言何意?女儿实在想不明白。”女土蝠笑道:“不用多想,催命鬼就要来了,那还有吃茶时间。你也准备一下,陪娘走上一遭。”直听的玉娘子更是一头雾水,,欲待要问,未及启齿,遥见刘长者领着两名大汉急急赶来,离老远便高声叫道:“启禀营首,工程如期完成,请您老前去看视。”女土蝠对玉娘子使个眼色,意思要她一同前往。玉娘子颔首会意,忙前去收拾房门。女土蝠迎院门,对来人说:“诸位辛苦了。”两名大汉躬身施礼道:“能为尊主效劳,实乃吾辈福分,何来辛苦?”女土蝠摆手笑道:“自家人毋须多礼。大热天,吃杯茶了去吧。”三人略一犹豫,中间那个长着浓密络腮胡的粗豪汉子道:“属下不敢。请尊主先去验看,如有不足,也好补救,免得延误大事。”女土蝠瞥见玉娘子在关闭柴门,便扬起嘴角道:“动作麻利些。”玉娘子道:“就来了。”女土蝠这才转头对那人说:“那就走吧。”那人点头称是,一行五人不声不响地匆匆朝村中赶去。
果然众人拾柴火焰高,集体的力量是无穷的!短短两天半时间,村中那个打谷场已不复存在,被一处崭新的“学堂”取而代之。新学堂坐北朝南,长约五丈,宽有两丈,八字梁,圆木柱,椽密檩稠,刨的溜滑,遍涂暗红油漆,亮光闪闪,屋顶覆盖着方方正正的橡树皮,严严实实。三面大墙里外涂刷石灰水,因泥皮未干而显得斑斑驳驳。前面无墙,紧贴两山墙立着四尺高的方木栅栏,做工精细,均由桐油浇透。中间一间敞开,亦未设立门户,蹬上三级青石台阶即可直接入室。门口上方横梁上悬挂一块黑匾,书着“明德堂”三个闪闪发光的鎏金大字。靠后墙摆放一张条桌,左右两把太师椅,条桌上置一神龛,供着“天地君亲师”及列位道祖牌位,前边是香炉烛台等诸般祭器,给人一种肃穆庄严感。地面铺着青砖,东西端是一排排矮条几,每张条几后边有两个蒲团坐垫,横平竖直,宛如图画一般,井然有序。院子铺着鹅卵石,东西两端各有三间茅屋,东房高大,为先生休息室及储物间;西房低矮,为如厕茅房。周围用粗竹篱笆做成的约一人高的围墙,隔丈许立一木桩加固,十分严实。围墙内是宽约三尺的条形园圃,竹篱笆围栏,已移栽满奇花异草,几位老妪领着小童还在浇灌。大门处立一个牌楼,式样与村口那个大同小异,只不过显得要小一些,亦悬挂“明德堂”巨匾。新学堂虽说简陋,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布局合理,别具匠心,令人耳目一新!
“小娘子可满意否?”女土蝠领着众人将明德堂里里外外、墙角旮旯认真仔细地查看完毕,问身边的玉娘子道,“如有不足,不妨直言,还有时间改造。”
“实在漂亮极了!”玉娘子由衷赞叹道,“要不是今日亲眼所见,奴家做梦都不敢相信,世间竟有神速的工程。您老的能力作为,堪比天人。”
“尽说些甜言蜜语。”女土蝠笑道,“老身年老体衰,弓身驼背,走路都直不起腰。高帽子戴的多了,委实承受不起。”
众人听了,尽皆大笑。待笑声停歇,玉娘子满面通红地分辨道:“您老亏煞奴家了。这个学堂,的确十分完美,非是奴家愚钝,实在挑不出丁点毛病。”
“那就好。”女土蝠对刘长者等人道,“列位都听好了:从今往后,在明德堂一亩三分地上,一切皆由玉娘子做主,任何人必须无条件遵从。如有不服,可直接寻我,切勿为难娘子。”
“属下明白。”众人齐声应诺。
“您老高抬奴家了。”见女土蝠在外人面前绝口不提“女儿”二字,是不想捅破这层关系,玉娘子亦不好意思直呼娘亲,便淡淡地回应一句。
“抬得高才会觉着担子重,你以后慢慢就体会到了。”女土蝠顾左右而言它道,“那些做工的营兵呢?”
“启禀尊主——”那个络腮胡汉子应道,“属下见此打谷场被学堂占用,眼下麦收在即,便与刘长者私下计议,自作主张,令他们在村东头开辟打谷场去了。”
“难得你如此有心。”女土蝠笑道,“那我就代表红柳营的老弱妇孺感谢诸位了。”
“皆分内之事,何敢言谢。”络腮胡谦辞道。
“走,去看看他们罢。”女土蝠道。
那人点头称是,一行人遂走出学堂,经过牌楼时,女土蝠顿住脚步,抬头望着牌匾道:“小娘子可曾认识?”玉娘子扫了一眼牌匾,红着面皮笑道:“您老说笑了。奴家若连这‘明德堂’三字都念不来,还敢课读蒙童吗?”女土蝠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指的是——你可识得此字为何人所书?”玉娘子听了却才醒悟,重新将那三个大字细看一番,觉得十分眼熟,不由失声叫道:“这字……这字莫非是他所题?”
“正是。你好大意,竟连自家人的手笔都没看出。”女土蝠回顾左右道,“此字乃鸡峰山新晋师爷许先生所书。”
“属下早就知晓。”络腮胡道:“这还是小的亲自派人办的差事,难不成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