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早川作为宣传部副部长踏入会议室的春天,校园主干道飘满樱花的四月,重组后的排球队已开始招纳新生部员,着手备战夏天的盛会。县内预选、关东大赛、全国大赛,他们高歌猛进,一路打回十六强。对于一只新生的队伍来说,这个成绩,已经相当亮眼。
当时她坐在咖啡厅里采访北原,冷气开得太足,吹得她脚底都发痛了。起初,北原有所戒备,只把排球部换届说成正常流程;她指出其中诸多不合理之处,打了几轮太极,才获得了他的信任。共识一旦建立,他也就不再隐瞒,而是全盘托出,并不觉得这惨烈的以下克上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当被问起“如何看待您的队伍和之前的队伍的区别”时,他像绷紧的琴弦一般坐直了,抬头凝视着她:“往深了说,没有区别。”
“有没有想过别的解决办法呢?比如和当时的二年级主将协商、磨合,而不是鱼死网破?”
“太费时间,而且前辈们的水平整体不高,投入未必会有回报。”他语气恭顺,说出来的话却很不客气,“我当初之所以选择立海,就是因为这里胜者为王。”
“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打造最优秀的队伍,而不在人事纠葛上浪费时间精力?我们做到了。”他顿了顿,投向她的目光几乎带了一丝钦佩与认同,“我看过你写的网球部稿子,想必你也知道,竞技体育从来不是乐园。”
这就是稿件标题的来历。稿子最终选择聚焦这七名年轻队员的经历,将他们从周边地区升入立海打球的过程,描绘为“从未抵达乐园”的旅途,试图展现高中排球的选拔机制和内部的问题。这场队内纷争只是稿件的背景,而不是核心。她在写作时,也尽可能采取中立的方式,以北原的叙述为主,兼及其他队员的观点。成王败寇,在这座学校,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问题恰恰出在这里。
bbs上的发帖人自称是已经退隐的排球部队员。他认为,夹在经验丰富的三年级和来势汹汹的一年级之间,当时的二年级更像是招生制度改革的牺牲品,然而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应当自我牺牲。就连撰稿者也站在年轻队员一边,突出他们的光鲜履历和全国十六强的荣誉,把前辈的努力一笔勾销。“时间过得很快,那时候我们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二年级’,现在已经是要离开学校的毕业生了。我不能忍受自己的辛苦付出就这样被一笔勾销。北原学弟,或者说北原部长,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做太残忍了吗?”
发帖人还说,当初一二年级的对战不是公平的。北原虽然没有下场,却从中作梗,离间了二年级攻手和二传之间的关系。他告诉二年级的二传,就算二年级获胜,队长也一定会留自己做二传,“你的实力不足,横竖是坐冷板凳,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尽全力?”类似的话戳中了对方的痛点,在终场比赛上,一年级配合绝佳,二年级则多有失误,很难说北原的活动没有起作用。
海原祭刚结束,期中考又没开始,大家闲得无聊,这个帖子便引起轩然大波。起初议论针对北原,随着黯然离场的老队员们陆续回帖,舆论热点逐渐转移到他们身上。这所学校有太多“高不成低不就的二年级”,他们支撑着运动社团的规模,却永远没有上场的机会。越来越多的回复开始讲述自己阅读稿件时如何联想自身、心中“不是滋味”,觉得二年级的独断专行虽然有失体面,但也情有可原,并且质疑,宣传部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上推出了这篇稿子?给北原等年轻队员唱赞歌吗?
隔过好几页,发帖人又说:“我不知道宣传部的同学从哪里获取了这些信息。至少我和我认识的人都没有收到她们的采访申请。如果她们采访了我们,至少可以获得不一样的视角,知道北原在比赛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不是说新闻专业主义吗?不是说信源要多方比对吗?偏听偏信,哪里专业了?”
看到这里的时候,早川几乎要拿不住手机。森永在电话那端问她:“你真的没有采访那些退部的主将吗?你在想什么啊?”
“我发了约访函的,只不过是和北原聊完之后才发的。那时候距离定好的交稿日只有十天。”她把页面往下滑、往下滑,看着后面茫茫无尽的跟帖,“他们一直没有回复。我觉得这也不是很重要,就没再跟进了。是我的失职。”
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后果已经酿成,甚至进一步发酵。有人把去年的网球部稿子和今年的排球部稿子放在一起比较,同一个主笔,写网球部失败,就说“胜者为王”是残忍的;写排球部换届,反而认同那套逻辑了——
“自己做了宣传部副部长,变成‘胜者’了呗,原先的话,发发牢骚罢了,哪能一直挂在嘴边呀……”
“什么人文关怀,依我看不过是向网球部献媚罢了。墙倒众人推,网球部那会儿多惨啊。她这么一写,人家肯定愿意接受她的采访啊。这还不引为知己,分分钟的事情啊。”
“有没有私心还真挺难说的。她不就是那会儿和幸村走得特别近吗?一起上课,一起去东京比赛,之前有个帖还说他们手牵手了呢。”
“结果后来却跟仁王在一起了……”
“典型的一只脚踏两条船,能耐啊,也不知道仁王是怎么想的……”
“这帖子挺怪的,一开始是针对北原,后面全是冲着你来的。”森永薄薄的声音像刀片,轻轻割过来,把她的注意力和手机屏幕分开了,“我最近在调查小林的事情,他的确和商家存在私下交易,昧了多少钱还不好说,他任部长这半年的账务最好都查一查。要是证据确凿,宫崎都未必能保他。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楼主那条回复,什么新闻专业主义,什么信源多方对比,估计和他脱不了关系。”
“会是宫崎指示的吗?”早川没过脑子,问道。
“你以为骂宣传部,宫崎坐得住啊?家丑不外扬,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他才不会干。”森永微妙地停住,“大概率是小林的个人行为吧,这很正常,毕竟你向他发难之前也没告诉我。”
早川没回答。她知道森永对这件事情一直心存芥蒂。那天散会时候,她从自己身边走过,一句话都不说。森永的控制欲向来很强,要求大家在行动之前至少先和她商量。自己当时的做法,杀了小林一个措手不及,也多少引起了森永的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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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假装没有听懂森永的牢骚,只是问她宫崎的态度。森永说宫崎今晚肯定不会找她,但让她做好被问责的准备。这件事情得分好几层来看,首先的确是她操作不当,采访不全;其次,舆论从北原转向宣传部,甚至针对她,一定是有人操作。“属于我们的责任,我们得扛啊。和我们没关系的事情,凭什么要挨骂?”森永还说,她会督促bbs管理团队关注此事,如果上升到人身攻击,就以维护校园网络环境的名义删帖。
早川说,贸然删帖,会不会落下专断的罪名?
森永说,火烧眉毛了,还管这么多?这群人什么都能联想,这帖子再放一天,你敢说不会发生什么?他们都聊到你感情生活了,到时候谁还在乎你采访了谁?
“堵不如疏,我担心删帖会激起更多舆论——这件事情明天再说吧,”早川顿了顿,“明天我会回学校参加例会,和大家解释。请先给我一些时间。”
*
她挂了电话就看见仁王站在门口,怀里抱着那只到处乱跑的傻猫,嘴里念叨着“当场抓获”之类的台词,看起来很快乐的样子。早川心想,自己轻敌了。柚木说海原祭那天小林来宣传部摊位看过,拿了两本杂志,还祝她好运。当时她根本没往心里去,觉得他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再怎么挣扎也不过这样。不料他居然想到了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