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今天时候不早了,明日操练吧。”韦九重新躺下身去。
“听大爷的。”朱二宝拱了拱手。
“滚一边去!”郭松一脚踢过去。“给老子睡到便坑边去。”
便坑的沿口高出地面五公分,实际上是一块用来按放便池的水泥墩,由于无需解释的原因,其局部地理特征是终年湿润,气息耐人寻味。朱二宝乖乖地躺了下去,头顶离沿口的距离只有几寸。
“这还差不多,”郭松扭脸对韦九说道,“越是这样的老江湖,越不能给脸色,不把他弄服贴,狗日的冷不丁就给你鼓起一个包来。”
第二天一大早,报晓的“公鸡”变成了朱二宝,小江北已无可争议地晋升了一级。
“起床!”韦九喝令道。
没有人拖延,一个个以救火般的速度穿好衣裤,雷厉风行地爬将起来。
睡席子的贵族,不用自己叠被,其余人则需要自己叠,最后由黄鼠狼负责将所有的被子塞进铺板下面的坑洞。然后是依次漱洗,由小江北在每人的断柄牙刷上挤上黄豆般大小的牙膏,依次用饭碗盛水去放风场刷牙洗脸。
孟松胤惊奇地发现,墙上用来挂毛巾的并非钉子、钩子之类的物件,而是一只撕去下部锡皮的圆形牙膏头,将仍有残余牙膏的那只“圆盖”使劲贴上墙,干透后就是一只合格的挂钩,据说可以承受大约一公斤的重量。
全体漱洗完毕,静坐等待七点半开早饭。
早饭以后,本来应该是“盘板”时间,但今天临时改为消遣新丁的项目。
对于卖假药的老江湖,韦九的意思是今天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全当替天行道。要论理由,张桂花的话最具代表性:“我他妈有一阵去窑子逛得勤,老二伤风流鼻涕了,看了电线杆上的广告,说是七天包断根,可老子花了好几百法币,操,鸟玩意儿还是半死不活,回头再找那狗日的,早就鸡毛掸①了。”
①黑话,走,鸡毛掸帚(走)。
“我也是,我也是,”一名精瘦如竹竿的汉子积极加入声讨行列,“老子有一次去逛日本人开的慰安所,没想到第三天就给颜色看了,后来找了个跟这混蛋一样的野鸡郎中,说是三百法币包好……”
“大哥,我开的是丁香座子,治花柳只是临时客串。”朱二宝细声细气地抗辩了一句,表明与那三百法币并无瓜葛。
“他妈的,不是你也是你,都是一路货,”竹竿伸手一个巴掌,宣布了具有一定逻辑性的有罪推定,“骗走老子三百块钱,效果却一点也没有,到现在还是个鼻涕老二,不信我让大家瞧瞧。”
“滚你妈的,”见那厮跃跃欲试真要脱裤子亮出证物,韦九笑着拍去一巴掌,“想让老子把早饭吐出来是不是?少他妈往人堆里挤,别传染给大家,给老子滚远点!”
大家听了连忙散开来一些,尽量与那厮保持一定距离,意思是免得通过空气被传染。那厮偷眼看看龙头并不是真的生气,赶紧献上一个媚笑,甚至还颇有点得意让龙头愉快地笑了出来,并亲手赏了一巴掌。
“这家伙是什么人?”孟松胤轻声问老鲁。“怎么丧心病狂到这样的程度,居然到慰安所去逛?”
“这家伙叫陆雨官,上海人,原本是沪西七十六号的汉奸,”老鲁答道,“沪西七十六号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有名的杀人魔窟嘛,”孟松胤一脸不解,“那里好像都是死心塌地的铁杆汉奸,日本人为什么要动手抓自己人?”
“具体原因不大清楚,但汉奸与日本人之间也有矛盾,这个完全可以肯定,”老鲁答道,“陆雨官一直是李士群手下的红人,这次跟着来苏州,说是着手实施清乡计划,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被日本人抓了进来。我估计,会不会是贪污了日本人的钱财,把主子惹恼了。”
今天“操练规矩”的主持人仍旧是郭松,满脸粉刺照例闪亮无误。节目单未变,依次是冷水浴、坐沙发、看报纸等经典保留节目。
所谓的“坐沙发”,形式很简单:朱二宝背靠墙站在铺板上,右脚的脚背贴紧左腿的膝盖窝,两手左右交叉抓住自己的耳朵,眼睛直视对面墙壁凹槽内的木碗清点并报数,等到聚精会神数到一半时,张桂花伸出脚来突然一勾,支撑身体的左脚顿告崩溃,身体顺着墙壁狠狠地摔向地面。由于两手正交叉抓着耳朵,根本来不及作支撑,所以这一屁股墩的舒坦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更要命的是后脑勺正好撞在水泥墙上,“嘭”一声钝响,朱二宝顿时眼前金星乱冒,不辨一物。
“看报纸”稍微复杂些:铺板上倒扣一只木碗,相距五六步路远的墙角里放着半张《新苏报》,朱二宝左手抄过右腋抓牢右耳,同时弯腰用右手食指抵住碗底,以此为圆心转圈。有了刚才的经验,朱二宝当然知道这张报纸不是那么好看的,但麻木的臀部和闷痛的后脑提醒他,反抗将是徒劳和愚蠢的,只会换来变本加厉的折磨,于是只好像蟹那样横行着,摇摇晃晃地测量圆周长。
“停!”张桂花等朱二宝转到第六圈,蹲下来一指墙角的报纸,“行了,过去看报纸吧,快去!”
朱二宝当然巴不得停下来,于是直起腰朝那张报纸大步走去。但是,刚刚迈出第二步,强烈的眩晕袭来,猛地一个倒栽葱摔向地面。幸好倒地之前,右手本能地作了一个支撑动作,否则连门牙都有可能磕掉。
观众踊跃,像抽了鸦片一样来劲,当郭松兴奋地宣布下一个节目是“保卫金鱼缸”的时侯,几位仁兄已经屁癫癫地在准备道具。
朱二宝晕头转向、焦头烂额,坐在地上拉风箱似地大喘气,但立即被命令站到便坑边去,挺胸、拔背、昂首,作士兵手握钢枪保家卫国状。虽然他的钢枪只是一条抻成条状的湿毛巾,但拉紧了两头横在胸前,还是显出十分的精神和十二分的滑稽来。
“哨兵!”郭松喊道,作为这出闹剧的导演,已经就表演内容向朱二宝作过详细的阐述。
“有!”朱二宝啪一个立正。
“金鱼怎么样了?”郭松喝问道,一脸的正经。
“报告,金鱼非常安全。”守卫者蹲下身去看一眼脚下的便坑,又是一个立正,表示一切都非常稳妥,然后开始背诵一首不知流传了多久的经典大作:“紧握手中枪,保卫金鱼缸,金鱼死亡我死亡,我与金鱼共存亡。”
有人开始嘻笑,但很快被韦九轻轻的一声咳嗽给制止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