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呢。”韦衡背上背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他的绒褐披风,“别叫他了,让他睡吧。”
“我师弟……怎么了?”隐微药师不敢拿灯笼去照奉玄,怕吵醒了他,只提着灯为韦衡照着脚下的路。
“高勒,你背一会儿,走稳点儿。”韦衡见有了灯笼,小心翼翼将奉玄交给了自己的侍卫。他腾出了手,隐微药师看见他的手上沾着血迹,看见血迹的那一瞬间,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像是被谁捏了一把,后味又酸又痛。
“抱歉,让你师弟受了伤。”
“伤在哪里,严重吗?”隐微药师看向奉玄,奉玄闭着双目,睫毛乖巧地垂着,即使睡着了,眉头也微微皱起,想必伤口很疼。
“不必过分担心,不是致命之伤。”
“伤在哪里?”
“肋下,骨头没事。他去卢州送信时,在长哀山下遇到了老虎,肋下是那时伤到的。”
“是老虎伤的……是伤你士兵的那只老虎?”
“是。他被虎爪扫到了。刚刚他又动了武,伤口崩裂,体力不支晕了过去,然后睡着了。”韦衡岔开了话题,“舒娘,不必过于忧心。你知道,我受的伤比吃的饭多,学不会治伤也学会看伤了,我说你师弟没事,只是需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
隐微药师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奉玄是第一次下山。”
隐微药师见不得奉玄受伤。她的师弟第一次下山,就要独自处理尸疫和虎祸,还受了伤,这让她觉得难过。隐微药师第一次下山的时候,世上还没有尸疫,她游于大林丘山,岩居而水饮,倍觉自由逍遥。尸疫爆发后,这世间变得苦涩,每次下山,隐微药师都察觉出自己的无力,以往她无力去救更多的人,现在她无力保护自己的师弟。
韦衡见隐微药师用左手提着灯笼,想起她右肩有伤,他拿过隐微药师手里的灯笼,亲自照路,道:“舒娘,你的师弟让人印象深刻,他见我第一面就咬了我一口,醒了又想杀我。”
隐微药师冷眼看向韦衡,“你欺负我师弟?”
“唉,我想我姨母了。你们这对师姐师弟不像师姐弟,倒是像一对亲姐弟,都爱冷眼看我。”韦衡笑了笑,“你未免太偏心了,你怎么不说是你师弟欺负我。”
“我师弟道心沉稳,不会无缘无故出手。何况,他见过你,知道你是谁。”
“他见过我?”韦衡有些惊讶,“我们如果见过,我不可能对他毫无印象。”
隐微药师说:“你们确实见过。你在堂庭上养伤时,有一天早上,我师父不在,你忽然毒发,疼得神志不清,从床上掉了下去,你养的那条狗跑出去叫人,撞上清扫长阶的奉玄,就咬住奉玄的衣服把他拽了回去。奉玄去找了他师父。”
“是吗……那次我疼得厉害,以为自己在做梦,只记得‘韦衡’一直朝我叫。那次之后,‘韦衡’就能重新走路了。”
韦衡口中的“韦衡”不是指他自己,而是指一条银灰色的狗。韦衡小时候学许朝官话,唱的歌是“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1,在十四岁之前,他一直当自己是伐折罗人,伐折罗人以天狗星为自己部族的星辰,有“不敬天狗,地狗血食人间五千日”的传说,向来将狗的地位看得很高。大前年暮春,韦衡在去堂庭山的路上遇见了一条可怜兮兮的狗,那狗瘦得只剩下了骨头,浑身沾着土,毛色黑黄难辨,韦衡捡了狗,给那狗洗干净后发现那狗的毛色和自己的发色相似,就将自己的名字分给了它,将它养在身边。
韦衡捡到“韦衡”时,“韦衡”瘦得难以行走。韦衡在堂庭山上养了两个月的伤,经常让隐微药师帮自己捉野鸡喂狗,等他下山时,“韦衡”被他和隐微药师照顾得胖回了正常身形,也能够在田野间奔跑了。那条叫“韦衡”的狗善于寻找活人气息,在去年七月卢州罗源郡尸疫中一刻都不肯休息,活活将自己累死了。“韦衡”去世后,韦衡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养狗,他虽然悲伤,却不忘安慰得知“韦衡”去世的隐微药师,对隐微药师开玩笑说:“你们道门说‘今者吾丧我’,今天我算是知道这个滋味了。”
“韦衡”去世后,韦将军命人将它安葬在了龙海镇军府后花园的松林中,亲自提写了碑上的“忠犬之冢”四个字,韦衡每次回镇军府,都会带两块骨头去犬冢前小坐。
提起“韦衡”,隐微药师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白犬,问:“心准兄现在养的这条狗叫什么?”
“冲雪,我姨母送的。”韦衡说:“‘韦衡’真是一条蠢狗,蠢得无可救药,竟然把自己累死了。”
冲雪听见韦衡叫自己的名字,歪头看向韦衡,眼睛湿漉漉的。冲雪是名獒“乌金”的后代,全身纯白,没有一丝异色杂毛,生性骁勇,能搏猛虎。韦衡在冲雪头上摸了一把,“做狗也得聪明。朝廷让我当守卢州的狗,我又何必非要南下呢。”
隐微药师轻叹了一声,说:“心准兄,朝中的信使到了。”
“原来朝中还有活人呀,之前一直没人理我,我以为人都死光了呢。”韦衡听到消息并不意外,朝廷终于有了动作。
韦衡在卢州时收到奉玄送来的信,信里说宣德郡守身死、首领都尉失踪,看完信后他就立刻派人给幽州刺史和朝廷发了急信。奉玄在卢州待了两天两夜,那多出来的一天一夜是韦衡在等回信,朝廷的加急飞信最多十四个时辰就可以送到卢州的博庆郡,然而最终他只收到了幽州刺史的回信:幽州刺史王秋明回信极快,他说自己收信后已经向朝廷上表,求韦衡先救宣德——幽州中三郡发生了尸疫,疫情平定之后,刺史免职是板上钉钉的事,王秋明已经是一个弃子了,他的恳求和回信的作用并不大。只有幽州刺史表态,朝廷态度模糊,不肯明确表态,韦衡那时就知道自己这次一定得见一次朝廷的信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