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起乡里的家庭分为三种。第一种是生活舒适的老夫妇,第二种是家里孩子越来越多的夫妇,第三种是刚刚建立的小家庭。
其余的那些境况惨淡的老人家没有自己的房子住。他们在退休后只有去贫民养老院或是挤到孩子家住。一个孩子家只能住进一位父亲或者母亲,连同时让两人住的地方都没有。除此之外,和媳妇或者女婿的关系也很难对付。经常有老人说:“希望自己在他们退休之后被上帝带走,这样就不用麻烦任何人了。”
生活富足的老年人的房子是村里最惬意的,其中“老萨利家”最让人羡慕。虽然萨利的丈夫叫狄克,却从没有人叫他们家“老狄克家”。狄克成天都在花园里挖土、除草和浇水,他还养蜂。
狄克是个小个子的干瘪老人,工作服总是卷到腰上,裤子用带扣扎紧。萨利个子高,骨架大,一张大脸喜气洋洋,黑色的鬈发垂到耳边,头上戴着白色的小软帽。她年过八十,还健壮爱动,一直保留着她年轻时的打扮。
她在家里管事。要是你让狄克决定任何事情,他会紧张地退到一边说:“我进屋问问萨利怎么想。”或是“萨利说了算”。房子是萨利的,钱也归她管。狄克心甘情愿,享受被老婆骑在头上的感觉。这让他省了不少思考的时间,让他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在花园里奔忙。
老萨利家的屋子上搭着茅草的屋顶,屋檐下嵌着菱形的窗户,锈迹斑斑的走廊上种满了金银花。这栋房子是除了酒馆以外村里最大的房子。
房里楼下的一间做了厨具储藏室,堆满了锅碗瓢盆,一头放着一个红色的陶器水罐,另一头铺着晒干的豆子。一束束的香料从天花板上垂下,苹果被储藏在天花板下的架子上。储藏室的角落立着一个铜制的酿酒器,里面有上好麦芽,萨利时不时地翻下。发酵的酒味混合着苹果、洋葱、百里香和鼠尾草,还夹杂着肥皂水味。
这特殊的味道让孩子们印象深刻,他们一闻到这熟悉的味道就会激动地叫道:“这是老萨利家的味道!”
楼下另一间房子温馨舒适,墙有两英尺厚,百叶窗晚上拉上窗,红色窗帘,屋里有羽毛靠垫还有地毯。屋里摆着一张做工精良的橡木桌,梳妆台上配着脸盆,刻着柳树的花纹。
屋里还立着一座老钟,既能报时又能显示日期,还能显示月相。可惜月相那部分停转了,永远地停留在满月的时候。这座钟走得很准,半个村里的人都用它来校自家的时间。而村里另一半人用镇上酿酒商的汽笛校时间,老远都能听得见准点报时。这样村里就有了两个时间,对表的时候大家经常会问:“是汽笛时间呢,还是老萨利时间呢?”
老萨利家的花园很大,狄克把一角开辟成了菜地种玉米。屋子边上种着果树,周围环绕着紫杉篱笆,密实得像一堵墙,遮蔽着蜂巢和花朵。萨利种的鲜花品种繁多,香气扑鼻。其中有桂竹香、郁金香、熏衣草、石竹以及名字美仑美奂的玫瑰:七姐妹、绯红、苔藓玫瑰、月季、卷心菜玫瑰、血玫。其中最让孩子们欢喜的是一大丛红白相间的约克兰卡斯特玫瑰。仿佛整个雀起乡的玫瑰都汇合到了这个花园。别人家的花园往往只有一两株营养不良的玫瑰,村里没人家的玫瑰能和萨利家让人眼花缭乱的玫瑰相比。
村里人总不断猜测狄克和萨利如何在没有特别经济来源的情况下维持如此舒适的生活。这对夫妇好像只有靠花园和养蜂的收入,偶尔在外当兵的两个儿子会寄来几先令。萨利在礼拜天穿着黑丝绸的衣裳,狄克的香烟袋里也总有买种子的钱。有人嘟囔:“要是他们说说怎么过得这么滋润就好了,能过到他们家的几分之一我就满足了。”
但是狄克和萨利不怎么讲家事。大家只晓得房子是萨利的,她的祖父在这片地被开发之前就造了这栋房子。劳拉后来帮老两口写信才知道了这家更多的故事。其实两人都认字,狄克还能和自己孩子写信。有一天他们收到一封有些复杂的商务信件,他们去找劳拉帮忙。作为一个孩子,这是让劳拉最骄傲的事情了。在村里这么多人中,他们选了劳拉,足见他们对劳拉有多么喜欢。这样年仅十二岁的劳拉就成了他们家的会计,负责给种子商写信、取包裹、帮助狄克计算存款利息。她也借此了解了村里的很多往事。
萨利记得早年雀起乡是一片空旷的石楠丛的模样,还长着成片的杜松丛和金雀花,草地春意盎然。六座房子在空地上围成一圈,每家都有大花园、果树和柴堆。劳拉还去依稀辨认过这些老房子,在新建的房子异军突起后,这些房子有的由一间拆成了两间,有的拆了外墙。只有萨利家的房子保持原样。
等到劳拉长大后,终于有一天萨利的老宅也变成了耕地。要是萨利还在世,肯定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萨利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村里的生活还不算困难。萨利的父亲养了牛、鹅、鸡鸭、猪,还有一辆拖货物去镇上的驴车。他能在造地放牧、烧柴还能给客户铺草皮。萨利的母亲做黄油,自家吃也拿去卖,还烤面包,做蜡烛。蜡烛照明度不够,但价钱便宜。
有时萨利的父亲帮人干一天活挣些买衣服和靴子的钱。他帮人盖茅草屋顶、建篱笆,还帮人收割作物。家里主要吃自己种的东西。饮料就是喝自家酿的啤酒。那时乡下不盛行喝茶,而且茶要卖到一磅五先令,是奢侈品。
爹妈干活从早忙到晚。萨利也不闲着,她的工作是放牛和赶鹅到操场去。个子小小的萨利追着气势汹汹的鹅跑,这是一幅滑稽的景象。经常一晃眼,鹅就消失无影无踪了。
萨利从没上过学,因为小时候周围没有学校。她的兄弟去附近教区一个牧师开的夜校。他教萨利拼写几个圣经里的单词。从此以后,她就在自学之路上跌跌爬爬,终于能写出自己的名字,读圣经和报纸的时候,她跳过那些超过两个音节的词语。狄克的读写水平高些,这得益于他后来上的夜校。
村里不少老人没上过学却还能认字。有的是小时候家长教的,有的是去家庭小学或夜校学的,有些是等孩子长大后自学的。当时文盲的统计数据和标准都还不准确,很多村民的读写水平只够日常生活。所以有些人明明会写自己的名字,在签文件的时候却只画个叉,一方面是紧张得写不出来,一方面是表示谦虚。
萨利的母亲去世后,她成了父亲里里外外的好帮手。萨利的父亲年老体弱的时候,狄克有时过来做些挖土和修猪圈的活。萨利喜欢讲他们两人运稻草、在阁楼里找鸡蛋的趣事。后来萨利的父亲年事已高,终于撒手人寰,留下了房子、家具以及账户里七十五磅的积蓄。
那时候萨利的两个兄弟都小有成就,所以这些财产都留给了萨利。狄克和萨利结婚后在那栋房子里住了将近六十年。日子过得勤俭节约。狄克在农场做工,萨利照顾家里。狄克退休的时候,账户里的七十五磅分文未动,还增加了不少。
他们家的规矩是每周一定要存点钱,就是一两便士都是好的。
年轻时的省吃俭用换来的是现在的舒适生活。萨利说:“要是家里有一大群孩子我们肯定过不了这么好。那么多张嘴吃饭真难喂饱。家里这两个孩子就花了我们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了。”她对那些孩子成群的家庭颇有微词,一谈起这事就停不住嘴。
他们小心地分配着收入。从花园、家禽和养蜂里得到的收入都被仔细地使用。他们说:“这够咱用到入土啦。”果然,最后他们凭这收入活到了八十多岁。
两人过世后,他们的房子空置了几年。村里人口减少,新婚的夫妇都不愿意住茅草屋顶和石头地板的房子。住在附近的人就用萨利夫妇家的井取水,省了走远路。没人愿意在那里烧饭过日子,甚至没人愿意去捡院子里落下的苹果,也没人愿意把花园的原址改成育儿室。最后根本就没有人愿意住在那里。
直到二战前,劳拉回了趟村子,发现萨利家的老房子屋顶倾塌,篱笆疯长,鲜花残败,只剩下一朵粉红色的玫瑰在废墟中凋零。一切都没了,只有耕地边一块发白的石灰地留下一座房子存在的痕迹。
如果说萨利和狄克是村里旧时生活的幸存者。那么奎妮的生活则代表了一种被人们逐渐遗忘的生活状态。
奎妮住在劳拉家后面一栋茅草房子,虽然两家不并排,也叫做隔壁邻居。她是个瘦小的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脸色蜡黄,戴着遮阳帽。她在孩子们眼里看上去很老,实际却没萨利年纪大。奎妮和丈夫的境况不如萨利和狄克好,好在奎妮的丈夫还能偶尔做工,也能让日子过下去。
奎妮家简单舒适,一尘不染。她每天早上擦桌子和地板,把两个黄铜烛台擦得锃亮,看上去仿佛是金的。屋子面朝西,夏天一到,门窗都整天开着迎接阳光。
每次劳拉家的兄妹路过奎妮家的走廊,都要驻足听奎妮的羊头钟滴答响。
奎妮家的屋里总是一片寂静,奎妮干完家务后就趁阳光好的时候待在室外的蜂房。孩子们要去给她捎口信,就要去蜂房那找。奎妮坐在一个矮凳上,腿上垫着一个蕾丝枕头,有时做些活计,有时打个盹,紫罗兰色的遮阳帽遮住她的脸。
夏天阳光尚好的时候,奎妮喜欢坐在蜂房里看蜜蜂。她把工作和娱乐融为一体,要是蜜蜂嗡成了一群,她要小心地让蜜蜂归巢。要是蜜蜂安安静静地在巢里,奎妮就享受地坐在温暖的阳光下,嗅着鲜花,看看蜜蜂在巢里进进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