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译
有些人似乎生来就是一辈子不成器的料,他们就像人们在漫画中常能见到的那些可笑角色。这些人无论做什么都随心所欲,别看他们在生活中无忧无虑、漫无目标地随风飘来飘去,可他们缺少的正是常人所具备的一种本性,这些人听不见自己心灵的呼唤。
格尔拜森有一位青年人叫埃米尔·科尔布,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出于某个偶然的(对这样的人,人们最好不要说到命运这两个字)缘故,这个不成器的小人物一辈子没有能够得到他所企求的荣誉和财富,恰恰相反,人生带给他的只是耻辱和贫困,尽管他原本并不比一般人更糟糕。
埃米尔·科尔布的父亲是一个修鞋匠。在人类本性中,在人类命运的抗争中,本性和命运是不可变更的。老科尔布天生是个没有大出息的人,他知道自己干不出什么大名堂来,生活也不会好到什么地方去,至少是没有什么希望,就连做个梦也是多余的。他似乎也只有靠想象方能对富足而美好的生活得到一些满足。
修鞋匠的妻子好不容易为他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孩,于是,他把他在梦幻中的期求寄托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也许他在梦中虚构的荣华在孩子身上能够成真。埃米尔·科尔布从小就已经体会到父亲对他的期望和憧憬,这份期求就像是一层暖意融融的空气包围着他,推动着他,他就像南瓜在施足的肥料中生长一样。还是在他刚进学校的孩提时代,他就决心要成为拯救他那个可怜家庭的救世主。祖祖辈辈挨不上边的幸福,以后无论如何他要享有。埃米尔·科尔布觉得自己有勇气、也有能力将来做一个威力无比的人,当市长,或成为一个百万富翁。想起这些,就像有一辆由四匹白马拉着的金色马车,来到家门前,他落落大方地坐进去,接受乡亲们恭敬的问候。
他很早就觉得在他的周围有一些傻乎乎的令人可笑的怪人,这些人宁可放弃理想,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他们不去发挥自己的才能,去挣那些无处不派用处的实实在在的金钱。而他,凡同地球有关的各门自然学科,则表示出足够的热忱;相反,对历史、传说、唱歌、体育,以及其他类似的课目,则纯粹当作消遣了。
虽说这个年轻的追名逐利者特别重视语言艺术,可他却不懂得诗的韵味,他所关心的是如何表达实际的商业行为和利益。所有的商业和法律文件,从简单的账单或收据,到官方的文告和报纸的号召,他都特别欣赏。因为他欣喜地发现,这些才是真正的艺术作品,这才是令人发狂的诗,同街头巷尾平民百姓的语言大相径庭。在他看来,只有熟练掌握这些,才能摆脱无知,日后大有益处。他在学校的作文中,坚持不懈地竭力仿效这些文章,还写出了一些很不错的文章来,恐怕教务处的人也自叹弗如。
恰恰是对这种文章风格的爱好,使埃米尔·科尔布找到了唯一的精神寄托。老师当时给他们的班级出了一道有关春天的作文题,还让大家事先阅读了大量的这一类作品,这些十二岁的学生充分施展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有些学生还竭力模仿当时流行诗人描写春天的诗句来点缀他们的作文。从对乌鸫叫唤的描述到对五朔节1的赞礼,无所不有。还有一个书看得特别多的学生甚至还使用了夜莺这个词,但所有这些动听的语句都打动不了埃米尔·科尔布,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无聊、愚蠢的。此时,老师让依次轮到的酒店老板的儿子弗朗茨·雷姆皮斯走到教室前面来,朗读他的作文。当他刚读了第一句“毋庸置疑,春天永远是一个最美好的季节”时,科尔布便被深深地打动了。这是一个和他心灵相通的声音,他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着,不让一个字漏过去。弗朗茨的作文是模仿一家周刊上撰写的城乡报告的风格。这种风格,科尔布已经能够运用得比较自如了。
小学毕业的时候,科尔布对他的这位同学吐露出自己的心愿,从此刻起,这两个小男子汉有了互相理解、志同道合的感觉。
埃米尔开始做一件事,他建议成立一个公共储蓄银行。他生动地阐述了集资以及促使大家节俭的好处。弗朗茨·雷姆皮斯表示响应,并表示要把他的存款存入这家银行。雷姆皮斯确实很聪明,他坚持将钱留在自己的身边,直至他的朋友也有了现金存款为止。因为存款一笔也没有,所以这个计划破产了。银行的事埃米尔不提了,弗朗茨也没有怪罪他。反正科尔布又找到了其他途径。为了改变他穷困的状况,缩短同富有得多的老板的儿子的距离,同学们小小的礼物和书桌抽屉里的点心都是他瞄准的目标。他就这样一直延续到学校毕业为止;埃米尔·科尔布帮助弗朗茨通过了数学毕业考试,报酬是五十芬尼,他们以这种方式双双通过了考试。科尔布学习成绩不错,他的父亲曾经发誓,这个小伙子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学者的,如果让他继续求学的话。科尔布的父亲确实做了很多努力,他要给自己的孩子在生活中安排一个理想的位置,尽力使自己的希望变成光辉的未来。他四处求人,终于为他的儿子谋到了一个职务:在德赖斯兄弟开办的一家商号里当学徒。在老科尔布看来,这是孩子将来能够升迁的极其重要的一步,也是实现他那极其大胆的梦想的一个保证。
年轻的格尔拜森人想干商人这行当,他认为在德赖斯兄弟的商号里当一名学徒,前途并不光明。德赖斯兄弟俩的银行和商号是老行当,并享有盛誉。兄弟俩每年都要从这所学校的毕业班中挑选一至两名最好的学生到他们的商号里当学徒。因为学徒时间为三年,因此商号里的学徒通常为四至六人。商号对这些学徒只管饭,不发工资。三年期满后,这些学徒可以拿到一份学徒结业证书,这可以作为全国通用的就业证明。
这一年,埃米尔·科尔布是唯一的新学徒。对此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光荣,相反觉得他要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因为作为新来者,他得为所有的年长的师兄们擦靴子,哪怕是只比他早进一年的师兄。无论是哪个师兄,只要有什么事怕做,或者想捉弄他,就大声叫唤埃米尔,他的名字就像勤杂工手中的铃,不时地响起,忙得这个年轻人很少有什么空余时间在地下室一角,在油桶后面,或者在阁楼上的空箱子旁,去憧憬那光辉的未来。在这种严酷的生活中,能稍稍得到一些补偿的,只是对美好未来的向往,还有那不赖的伙食。德赖斯兄弟只雇用了一名费用较高的见习生,他俩利用学徒为他们赚了不少钱,他们很会精打细算,但在伙食方面对下面的人并不苛刻。小科尔布每天三顿饭都能吃得饱饱的。尽管吃得不错,但他不久便学会诅咒伙食,这只属于学徒们的一种习惯,就像他早晨习惯于擦靴子,晚上习惯于吸偷来的烟一样。
自从上了班,就如同进了地狱,并且他从此还得同自己的好朋友分手,这的确使他很苦恼。弗朗茨·雷姆皮斯被他的父亲安排到外地当了一名学徒,有一天,雷姆皮斯来与他告别。弗朗茨安慰他说,他们俩可以不断地通信。但这对于一贫如洗的科尔布来说等于白说,因为他还不知道买邮票的钱在什么地方。
不久,雷姆皮斯果真从莱希施德滕寄来了一封信,他在信中炫耀,为了庆贺自己参加工作,在当地举办了一次宴请。这封信激起了科尔布认认真真地写一封长长的回信的欲望,他花了好几个夜晚起草这封信。信虽然写好了,却因没有邮票而无法寄出去。但他终于将回信寄出了。他这样评价第一次失足,第一次失足是为了珍贵的友谊,这似乎可以推去一半的责任。他得去邮局寄几封公函,因为时间比较急,大师兄将邮票直接交给他,让他贴在公函上寄出去。埃米尔利用这次机会,将一枚漂亮的新邮票贴在给弗朗茨的回信上,这信就放在他贴胸的口袋里,而有一封公函则没贴邮票就直接投进了邮筒。
做过这件对他来说特别危险又特别诱人的事,他就越过了一条界限。虽然以前他也像其他学徒一样,对主人的一些小玩意儿常常顺手牵羊,比如几只李子或一支香烟。每个人都若无其事地偷点甜食,他们往往做出敏捷的动作,作案者还自鸣得意,显示出自己和这商号及其货物的所属关系。而偷邮票则另当别论了,它是值钱的东西,性质要严重多了,还没有习惯和先例可以原谅。年轻人自从干了这个勾当以后,心一直在乱跳,好多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担心他干的事会被揭穿。这件事对于放荡不羁的、在家里的时候就偷吃东西的科尔布来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真正的偷窃,是一次令人毛骨悚然的冒险事件。而有些人做出的事更加冒险,罪恶也更加深重。
埃米尔担心事情被揭穿,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商号里的业务也每天照常进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埃米尔·科尔布似乎不要承担什么责任了,悄悄地从别人的口袋里捞好处,作为一条摆脱困境的出路,也许是一条为他准备的通向幸福的道路,他好像发现了这个可能。因为他认为,要想通过工作获取报酬来享受生活,那可是一条弯路。他考虑的是目的而非手段,那些似乎可以不受惩罚而可以获取各种好处的经验必定大大地诱惑着他。
他抵御不住外界的诱惑,对于出身贫苦、处在他这种年龄的小男子汉来说,所需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穷人家的孩子一直给这些东西以双倍的重视。埃米尔·科尔布开始打算捞取不义之财的时候,当他似乎不再有可能拥有镍币,更不用说银币的时候,他就贪婪地对准了许多过去几乎没有想到过的小东西。他有个师兄叫费尔贝,他有一把带着锯齿和用来划玻璃的小钢轮的小折刀,尽管他并不需要锯子,也不用划玻璃,但他还是想把这件精制的东西占为己有。星期天,如能戴上蓝色的或棕色的领带,这似乎也不坏,如今英俊的学徒们戴上这种颜色的领带成了一种时髦。当然,更令人气恼的是,他看到十四岁的工厂学徒下班后便去喝啤酒了,而一个比他们长一岁的学生意的学徒站在柜台前,虽然比他们高大许多,却长年累月进不了酒馆。而交女友的情况呢?人们不是看到有些尚未成年的编织工或织布工,已在星期天挽起女同事的胳膊闲逛了吗?而一个年轻的商人,在他的三至四年的学徒生涯中,在他有能力为一个漂亮的姑娘支付骑旋转木马的费用,或者能请她吃一只“8”字形烘饼之前,他必须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