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十八撑着木条一步一挪,终于半走半爬地出到殿外。三娘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头上盖着用来遮雨的丝幢。
电闪雷鸣,彤云密布。怒风拔木,暴雨掀屋,豆大雨珠劈头盖脸地浇下,在寒凉尸首上跳动。二人立在雨里,茫然地向四下张望,湿了衣裳,凉了心间。
眼前先是一道弯弯的拱桥,再能看见青浊的水里伸着用卵石砌成的莲盘。暴雨如瀑倾下,水面似是掀起一阵惊涛骇浪。模糊的红鱼影子在其间游走,有数点盖着罩子的莲花灯在骤雨里孤苦伶仃地摇晃,火苗如豆,颤巍跳动,似是随时会熄去。
只见两个身影踩在灯罩上。一人头颅鼓胀,袒露臂膀,身着湿透的净黄衲衣,是位容貌丑陋的僧人;另一人是位戴着罗刹面具的黑衣少年,手里握着卅锻偃月刀。二人不过在灯上停留片刻,旋即旋踵飞出,将刀锋扭在一起。
“一百四十九刀!”
有人喝道。金链猝然暴起,与潋滟水光一齐熠熠生辉。霎时间水波摇动,向四方喷溅而出!一池鱼蛇动,水起雨落惊天地。
密雨里,黑衣罗刹也嘶吼出声,出刀迎向那枚金链。
他眼里落了水,酸涩不清,再也分不出何为天,何为地,也察觉不出自手里淌下的是雨还是血。
一百四十九刀!他只知道自己接了一百四十九刀!
血苦实让他眼里血丝密布,浑身血如沸起。这时他身子里淌的是炽热熔铁,胸中燃着轰烈焰火。初时胸口伤处还在隐隐作痛,此时一切苦痛似是渐渐远去了,他只觉得自己是一把刀,心中无情,只为取人性命!
雨势渐小,亭檐下聚了不少未熄的莲花灯,两人交手铿锵,又似飞燕般急急掠离,踏点在灯罩上。于是满池灯火明灭,波光粼粼,雨落淅淅,此二人独战于其间,刀锋交错。
黑衣罗刹眼里只有演心,破戒僧两眼也只盯着金五,纵是生死交锋,却也有来有回,渐生默契。
左三娘托着的丝幢悄然滑落,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在池中相斗的破戒僧和黑衣罗刹。殿前僧众与刺客们的争搏仍在继续,可那二人却似杀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
她喃喃道:“疯了!”
身旁的刺客也不禁出神,木然地点头跟着她道:“的确是疯了!”
当仿到一百五十刀时,黑衣罗刹的右手已经折了。他不过是少年身骨,本就受不住这般横强刀法。
再接三十刀,他左手也一并折了,两臂歪扭地垂下。
偃月刀现在是用不得了。于是金五跳到桥上在尸堆里寻了一把柳叶刀咬在鬼面獠牙里,一扭头便又向破戒僧杀去。
手折断了还有口,口里淌血还有双足。纵使四肢废去,身心残破,他的杀意从始至终不改。
罗刹鬼面的眼窝处闪着幽暗光泽,演心那一瞬以为自己看到了漆黑凶鸷,一旦盯上猎物便绝不会善罢甘休。
“你不怕痛么?”
由于黑衣罗刹的模样实在是过于凄惨,便是连见惯了江湖风雨的破戒僧也不禁眉头一皱,发问道。但见那黑衣少年两手软软垂下,已是动弹不得;一身湿漉戎衣破了数道口子,先前衣角滴下的水珠且是淡红,现在已只余鲜血了。
金五喘着气,含糊不清地说:“怕。”
他一介凡躯,自然会怕痛。休说是像此时这般两手皆废、胸口遭了一刀的重伤,平日里他就算划破了指头都得盯上好半天。
演心问:“那为何要执着到如此境地?”
黑衣罗刹道。“…因为我不怕死!”
话音方落,他已是如疾电般蹿出!凡是被足尖踏过的莲花灯或打着旋漂飞出去,或悠悠沉入水底,转眼间灯火熄了几处,池中又黯淡了几分。
世上竟有如此古怪的人:虽怕伤痛,却不惧死灭。演心顿时生趣,哈哈一笑再度出刀。
此时金五已有些乏了。他的心鼓动得厉害,头却不住发昏,眼前一闪一闪地看不清物事。兴许是血苦实的功效要过了,或是他流的血实在太多,黑白无常急着来索命。
但他知道自己还死不成。
因为四年来他数度想死,每一回都被拉了回来。若不是阎王看不上他,那便是左不正神通广大,让他吊在阴阳两界边上求死不得。活着对金五来说不过是一呼一吸的乏味事儿,唯有在握着刀时他才猛然觉得自己活着不仅是在呼吸,而是真真切切地立在这世间。
还有几刀?
头脑犹如挤塞了满当卵石,沉重欲坠,金五想了好一会儿才算出还有一百二十刀。他最烦算数,也不喜欢算学,小时候他娘以为他从书院里跑出来是怕背四书五经,便聘了个民间算学的师傅教他,敢逃课便要打得他哇哇直叫。殊不知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早已将经卷读得熟透,不屑再去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