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金泠沉了一沉脸,嘴唇抿得紧紧,她就恨每个人都像捧宝贝一样捧着商细蕊:“不知道。他能唱什么新鲜的,他有力气也不花在唱戏上。”
曹三小姐与商细蕊接触的那一年,恰好是商细蕊失意疯癫的时候,但是商细蕊对戏的热爱,便是疯的时候也不能忘怀。曹三小姐惊讶道:“不会吧!商老板挺用功的呀!过去在我家那会儿,虽说是养着病,可没一天不喊嗓子的。”
这话头一开,在场女眷们都顺着话头兴致勃勃地聊了开来,向曹三小姐打听商细蕊过去的事情,曹三小姐只作不知。问那几个水云楼的小戏子,小戏子们也说新来的,不知道班主的旧事。范金泠毕竟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心里根本藏不住话,她知道的比在场谁都要多,所以说得比谁都要多,还净没有好听的,把商细蕊拆散鸳鸯,作恶多端的历史都讲了,本意是要引起众人对于商细蕊的反感,进而同仇敌忾。谁知商细蕊的这些出格往事,在姑娘们眼里只有与众不同,更显得魅力。说到后来,爱着他的人固然爱着他,原本不曾留意他的人,也对他产生了兴味。有姑娘当场表示倾倒,告辞去台前一睹商细蕊的风采。范金泠被堵得胸闷气短,半晌无话,默默回了席上。
曹三小姐换好衣裳出去敬酒了,几个小女戏子领了赏钱说了吉祥话,一同悄悄退了出去,她们到后台一见商细蕊,立刻趴到他耳朵边告状,道:“班主,范家三小姐和您有什么仇啊?刚才当着新娘子好多人这么毁您!”将范金泠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商细蕊。她们与范金泠也是无冤无仇,只是这行里习性难改,爱好搬弄是非。商细蕊当场冷眉立竖,趁着歇场的间隙也上席去了。问小戏子们:“杜九是哪个?”小戏子们指给他看,他从背后微笑着靠近过去,道:“九公子,你好啊。”
范金泠看见他,浑身都戒备起来,好像看见一只活妖精。杜九望着他先是一愣,接着也不知说什么好,见他完全是个女人的妆扮,脸就先臊红了。商细蕊应酬他这样的毛头小子是手到擒来的,弯腰给杜九斟了一杯酒,彬彬有礼地笑道:“我和你七哥是好朋友了,他的弟弟,我不能不来打个招呼。”
商细蕊与杜九说着话,有意无意地扫过一眼范金泠,挑衅示威似的,而杜九又实在是不争气,手忙脚乱地端起酒,与他碰了个杯,脸始终是臊红着,仿佛对待范金泠还没有过这样心慌意乱的时候。其实多半也是因为他哥哥杜七与商细蕊的传闻甚嚣,使得商细蕊在他眼中又神秘又妖娆,已经不是个男儿郎的形象。范金泠却顾不得这缘由,气得头发都炸起来,眼圈一红,又撂下筷子跑了。
这一幕,程凤台在另一桌看得清清楚楚。程凤台夹在一群政客商人之间高谈阔论,心神意念可没离开过商细蕊。商细蕊一身行头太扎眼了,往杜九那一凑一撩拨,整个儿一出金莲戏叔,把程凤台气得直皱眉毛。他是没指望过要商细蕊行为检点,同为男人,谁跟谁呢?可这当着他的面,也太不把他当回事了吧!
程凤台这一桌里,一位来头极大的潘署长此时也瞧见了商细蕊,眯起眼睛颤巍巍地指着他,笑道:“嗨哟!我说,这是商老板不是?”
曹司令往那一看,朝副官挥挥手,副官立刻把商细蕊请来了。曹司令一句话也没有,指指桌上的银酒壶,然后手指画了个圈,意思是要叫他轮流侍酒,把这桌“兜一圈”。商细蕊待会儿还要唱戏,根本不能喝酒,“兜一圈”下来,那酒量就很可观了。可是谁敢在今天不给曹司令的面子。
今时今日,让商细蕊不得不陪酒的人已经不多了,凑够一整桌,几乎可称盛景。大概因为手生,商细蕊端起酒壶,不由得先看了程凤台一眼,程凤台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相见,两个人,一个是侍酒的戏子,一个是座上的贵宾。程凤台眼神里一点笑意和戏谑也没有的,只有绷紧了的陌生。
商细蕊从那位潘署长开始,挨个儿给在座的斟了酒,陪了一杯。轮到程凤台,程凤台反而不去看他了。要在平时,俩人公然相见,肯定要挤眉弄眼一番。商细蕊心里也嘀咕,这一手生意他早年做惯做熟,陪着喝一杯酒,说两句笑话,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怎么看程凤台当下的态度,就好像他犯了哪门子的罪过似的。这样心虚着,给程凤台斟的一杯特别的满。程凤台也不与他谈笑,也不看他,一口就饮尽了,完了向商细蕊亮了亮杯底,像是赌气一般。商细蕊过去陪酒,那是有吃有喝有追捧,当之无愧的主角宠儿,头一回这样郁闷。有程凤台坐在这里,一切意味就都不对头了,心里有莫名的羞愧,莫名的慌张,他也觉得自己像是犯了哪门子的罪过似的!商细蕊没有这份细心思琢磨自己,跟着也赌气似的喝了一杯。一圈兜下来,脸上就发烧了,所幸戏妆盖着脸,也还看不出来。在场有夸商细蕊扮相好的,有夸商细蕊唱工好的,他们仍然把商细蕊当成是曹司令的收藏,七嘴八舌,品头论足,好比鉴宝一般。潘署长拍拍商细蕊的手背,笑道:“你们说的都不在点子上,依我之见,商老板呐,是身段最好!”众人纷纷附和,表示长官说得在点子。潘署长过了嘴瘾还不够,一面伸出枯手,别有用心地捏了两把商细蕊的腰:“这腰板,你们看看,多有劲!除了当年宁九郎,还有哪个比得上呐?”
程凤台眼神一厉,哗地就站了起来,椅子拖得地上嘶拉一声响,范涟拉都拉不住他。那边商细蕊反应更快,逮住潘署长的手扯开了悬在半空。满桌的人都愣住了,觉得他这是要犯上作乱。曹司令浓眉一立,喉咙口里发出沉沉的一声询问,好似虎啸,眼睛却钉牢了程凤台,也不知究竟是要威吓谁。程凤台也就这样和曹司令对上了眼,眼里又羞辱又痛心,他自己倒成了那个被调戏的人。
程凤台留意着商细蕊,二奶奶也在那留意着程凤台。他们这一桌有什么异样,二奶奶是第一个察觉到的,看到程凤台笔笔挺地站在那里,旁边站了个商细蕊,曹司令还在瞪眼睛,就知道要不好了,连忙把程美心叫过去看看。程美心猜得到发生了什么事,高跟鞋笃笃嗒嗒一路扭腰过来,手搭在程凤台肩上,下了狠力气把他按坐下去,脸上满面春风地娇声笑道:“各位老总们,这就喝上了?还有肚子没有?待会儿新郎官新娘子来敬酒,各位做叔叔伯伯的可不许推了!”她朝商细蕊打量一眼,眼里满是讥诮,笑道:“哈哈!你看商老板,准是舍不得我们潘署长器宇不凡,当着大家伙儿,捉得这么紧。”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商细蕊撒开手,低头尴尬道:“我有点儿怕痒……”
一旁有好事之徒拿过酒壶,往杯子里倒满了:“不要紧不要紧,怕痒不要紧。商老板啊陪我们署长大人喝三杯,先解解我们署长的心痒。”
潘署长久居金陵,阅遍秦淮两岸,就没见过这样青涩羞赧的名角儿,正是七分心痒,三分稀罕。商细蕊刚才勾搭杜九如鱼得水的,眼下人人比他会说话,比他高明,他带着醉意,彻底不是对手,找不出话来推辞。这三杯下肚准得醉,往下的戏也没法唱了,就可惜请的这些好角儿,商细蕊简直要怨恨死了。
这一桌上各个是英雄,人人是大亨,钮白文之类的没有资格说话,范涟之类的不方便说话,程美心更是乐得给商细蕊受点罪。程凤台横不能让商细蕊吃这亏,正要开口解围,就来了一阵及时雨。王冷今天随着父亲来吃喜酒,远远看到现在,胸中顿发一股侠女之气,走过来娇滴滴地叫了一声潘伯伯,笑道:“待会儿我要票一段戏,商老板说好要好好捧我,您灌醉了他,我怎么办啊?”又道:“我正好是酒嗓子,越喝越好听,您干脆把这酒赏了我吧!”
潘署长只得慈爱地笑道:“小冷丫头,哪儿有戏,哪儿就有你!喝醉了上台丢了丑,可不许向你爸爸告状啊!”
王冷俏皮地蹦出一句京片子:“得嘞!您就瞧好儿吧!”说罢真的喝了三大杯,算起来得有个小半斤了。这些当官的不知什么心态,自己喝了不够,还总喜欢看别人喝,须得喝得跟饮驴似的,他们才觉着痛快。王冷一个闺女家,畅饮三杯,很够意思,使在场的官老爷都尽了兴,也无话可说。紧接着新郎新娘来敬酒,王冷与商细蕊就告退下去。程凤台盯着商细蕊的背影,仿佛是想跟过去,程美心咬牙推他:“你可是新娘子的小娘舅!敬酒的时候你能不在?”又白他一眼:“二奶奶也在看着呢!”程凤台这才勉强待下了,喝过新娘子的酒,还想趁乱走开,曹贵修却横刺里出来拦着他。曹贵修已经醉了七八分,握牢他的手不住地摇撼,说道:“程二爷!只有在今天,我要叫你一声小娘舅!我要谢谢小娘舅!”
程凤台只当他发酒疯,笑道:“不敢不敢,大公子当真玩笑了。”
曹贵修两手拍拍他的肩膀,忽然大喝一声:“立正!”
程凤台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曹贵修英气勃发地站直了一踢踏脚跟,向程凤台行了一个铿锵有力的军礼:“谢谢小娘舅!”
程凤台不伦不类地回了一个礼。曹贵修拍拍他肩膀,歪歪扭扭地走了。范涟过来勾着程凤台的脖子:“这干嘛呢?你给他凑军饷了?”
程凤台自己也纳闷着。
商细蕊绕过一个走廊,人稍微少点,他就扶着柱子倾江倒海地吐起来。王冷拍着他的背,替他难受,问道:“你喝了多少?”商细蕊吐得头都抬不起来,伸出两个指头,大约是说二斤的意思。王冷道:“我给你去喊小来?”商细蕊摇摇头。王冷又道:“那叫厨房给你弄点儿醒酒的?”商细蕊又摇摇头,直把胃里都吐空了,接过王冷的手绢擦了嘴,道:“我没醉。吐干净了才好唱戏,不然脑子发热,要出错的!”
王冷皱眉笑道:“你也太折腾自己了!”
商细蕊满不在乎地要去补妆,问王冷:“待会儿你真和我唱一段吗?今儿个名家多,你来一段侯派吧!露露脸!以后要想下海也就容易了。”
王冷踮踮脚尖,打了个酒嗝,答非所问道:“哎!唱一嗓子干净戏可真难啊!”
商细蕊望着她,笑道:“戏还有不干净的?”
王冷道:“你别撺掇我下海,我可受不惯这些事。”
商细蕊不能体会念书小姐的脾气,心里默默觉得王冷这就矫情了。唱戏最难的是挨打,是挨饿,是要逼着自己一场戏一场戏闯过名利关生死关,至于交际应酬,根本不在话下。如果要说委屈,今天程凤台的态度倒是让他有种难以捉摸的委屈。那种委屈是从程凤台的身上折射出来的,好比一个小孩子,跌倒了也不觉得很疼,但是父母亲又是呼痛又是责骂,动静百出,小孩子便也觉得疼了。这是被诈唬出来的疼,仔细想想,还是没有什么可疼。
他们两个往前走了没有两步,有人的呆在阴影里悄声喊:“商老板,是商老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