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寂静如死,就连一直缥缈着的意大利歌声也寒蝉般噤住。
除了呼延云,坐在饭桌周围的每个人都有如数码相机按下快门后的LCD液晶显示屏,瞬间定格:于文洋张着嘴巴,他的妈妈则是捂住了嘴,张昊的身体微微后倾仿佛要在下一秒起身逃跑,于跃神情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呼延云得意扬扬地把红酒一口啜干,然后举起酒杯,示意站在一旁的侍者倒酒,谁知那侍者也吓得动弹不得。
这么大约过了半分钟,终于还是于跃先缓了过来,他咯咯咯地笑了两声,站起身,从侍者手中拿过红酒,给呼延云斟上,又回到座位,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一口饮光,又倒上小半杯,故作潇洒地轻轻摇晃着杯柄:“呼延先生的调查工作做得好细致啊,把我家的内情都打探得这么清楚,连我的行踪也一直在您的监测范围内啊。”说完他还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张昊,仿佛是在说“我知道是你把我的行踪透露出去的”。
“于先生误会了。”呼延云微笑道,“我可没安排人扒着您家窗户偷窥,更没有麻烦张昊跟我汇报您的行踪,刚才我说的那一切,都是根据一些细节推理出来的,只是不知道正确率是多少。”
“不可能,绝不可能!”于跃像所有对自己的智力绝顶自信的人一样,激烈地摇晃着脑袋,“我不相信你靠着什么推理,就能百分之百地说对我的家庭生活细节和我的行踪!”
“爸爸!”于文洋忍不住发声了,“我跟您讲过呼延先生是多么厉害的推理者——”
“住口!”于跃厉声喝止,很明显他被呼延云搞得有点神经质了,再次将逼人的目光对准呼延云,“我就是不相信一个人靠着什么推理就能百分之百地说对我的家庭生活细节和我的行踪!”
于文洋的妈妈这时倒冷静下来了:“呼延先生,请别介意我们家老于的话,您的推理的正确率实在是太高了,搞得我们都有点不适应,像看魔术一样,不知道您能否来个魔术破解呢?”
“推理不是魔术,而是运用严密逻辑推导真相的方法。”呼延云说,“比如于文洋吧,我发现他有个习惯动作,就是接长不短总喜欢扭扭脖子,一般来说,这是新买的衬衫的商标摩擦后颈造成不适产生的现象,但是于文洋身上穿的这件衬衫并不是新的,而且无论口袋上还是纽扣上都丝毫看不出这是哪个牌子的,既然我已经多少从于跃先生口中了解到您家的财力,所以于文洋穿的很可能也是一件私人定制的高档衬衫——根本没有牌子。于是,我觉得于文洋的这个习惯只剩下两种可能,一种是从小养成的坏习惯,可是,恕我直言,一个要求孩子坐姿都方方正正的家庭,怎么可能允许他养成这样的习惯呢?因此我倾向的最后答案是:于文洋患有皮炎,刚才他爸爸来的时候,他起身相迎的一刻,我看到他后颈处微微发红的皮肤,证明了我的猜测——而且我看出是光敏性皮炎。这种皮炎的患者不能吃芹菜,因为芹菜含有光敏性物质,会导致病情加重,而他的写字台和卧床也必然会远离窗户。”
“那么,他平时用电动刮胡刀刮胡子,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呢?”于文洋的妈妈问道。
“用电动剃须刀剃须,虽然会留下极短的胡茬,但都是很整齐的一层,而用普通剃须刀剃须,无论怎样细致干净,也会有‘漏网’的个别胡茬凸显在皮肤上。更何况,患光敏性皮炎的人,由于皮肤敏感的缘故,很少用化妆品或护肤品——剃须水也在其中。所以这个和我前面的推理形成了互证。”呼延云说。
“原来是这样……”于文洋的妈妈听得入神,仿佛忘记了自己的丈夫刚刚被将了一军,此刻正下不来台,“您又是怎么知道我家有条叫阿宾的狗,而且正在犯消化不良呢?我怎么也想不出我们是哪里暴露出了相关信息,让您能做出这样精确的推理。”
呼延云对阿宾患病的那番说辞,根本不是根据推理得出的答案,而是上次在宠物店门口偷偷听到的于文洋和欣欣的对话,刚才拿出来耗子肉穿钎子当羊肉串卖,只是为了震慑于跃用,没想到于文洋的妈妈认真起来了……他正在想该怎么解释,于跃却不耐烦地说:“这个是小事,呼延先生能不能说一下你是怎么看出我下午签约不顺,并且还去杀了人的,这个才是我最关心的。”
呼延云喝了一口红酒:“这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情,我和你见面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啊?”于跃再一次目瞪口呆。
于文洋把父亲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回头对呼延云说:“我……我怎么一点也推理不出您的结论?他身上又没有凶器和血……”
“蠢材,闭嘴!”于跃狠狠地叱骂儿子,对呼延云道,“请仔细说说。”
呼延云说:“首先,当你走进饭厅脱下西服递给侍者的时候,我发现你的衬衫口袋里有一支万宝龙钢笔,但不是夹在衬衫口袋上的,而是插在里面的——并且是笔帽冲下倒着插,这无疑是个职场中人很忌讳的造型。从于先生的言谈举止来看,你平时是个十分注重个人形象的人,所以在参加谈判前一定是把钢笔用笔夹夹在口袋上的,而变成后来那个样子,说明两点,一个是那支钢笔你确实拿出来准备用或者用过,一个是无论你签约与否,都远远没有达到你的预期,所以才在心情很坏之下十分随意地把钢笔往口袋里一插而已——我说得对么?”
于跃顿时流露出钦服的神情:“精彩!请继续。”
“其次,你衬衫的两只袖子都是挽上去的,商业谈判再怎么激烈也不至于撸胳膊挽袖子,所以我推测是谈判不顺利,结束后,你去找了个地方放松一下,而我闻到了你身上有一股浓郁的咖啡气味——”
于跃立刻打断了他,眼睛中释放出找到破绽时的精光:“不一定吧!我开车时,车里热也喜欢撸起袖子啊,也可能谈判的地点就在咖啡馆啊,怎么就一定是去放松了呢?”
“注意,于先生。”呼延云竖起一根指头,“我说的是你‘挽’起了袖子,而不是‘撸’起了袖子,这两个动作存在着本质的区别,后者是短时放松才会用的,而前者一定是长期放松的预备动作。”
旁边的于文洋立刻开始撸袖子,然后又放下,挽起了袖子,接着,朝父亲点了点头。
于跃有点沮丧:“好吧,你接着说。”
“那么,你去咖啡馆做什么呢?既然是放松一下,咖啡馆提供的放松方式一般就几种:独自一人品咖啡,和朋友聊天,看书,还有就是在包间里打牌。非常走运的是,我在您挽起的袖口上发现了这个——”呼延云上前从于跃的袖口上轻轻一撕,魔术般的,一片薄薄的塑料纸呈现在了他的指尖,“从这片塑料纸的折口的长宽比例可以看出,这是一副纸牌的包装的一部分,既然它是夹在袖口里面的,就说明您是先撕下它之后,由于静电效应粘在袖子上,然后挽起袖子的,这更加证明了我先前的推测,您是到咖啡馆里之后,决定用打牌的方式放松的。”
于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当然,稍微有点难度的,是您打牌的方式是什么,打升级?捉黑叉?拱猪?都有可能,不过,在咖啡馆里玩这些似乎有伤风雅,于是我通过一个小小的细节推理出了您是加入了一场‘杀人游戏’。”
“什么细节?”于跃的嗓子眼里发出了低沉得几近绝望的声音。
“您的嘴唇太干了。”呼延云笑着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在咖啡馆里打牌,不能大声嘶嚷,却又大费口舌的游戏只有杀人游戏——因为除非你做法官,否则都需要不停地辩解自己不是真凶,我说得对么?”
呼延云以为这番话说完,不是一堂死寂就是有人拍案叫绝,谁知他错了,围着桌子的每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却又让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是要尽力维持冰封的环境,又心有不甘地摩擦生热……
意大利的歌声更加虚无缥缈,而墙壁上挂着的座钟跳秒的嘀嗒声好像在不耐烦地催促着下一幕的上映。
终于,于跃慢慢地将衣袖放开,嘴角浮现出自嘲的苦笑:“自作聪明,却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呼延先生,我看我要真诚地对你说一声‘对不起’了,此前我一直认为,推理不过是一种小把戏,小伎俩,都是算命先生一类的玩意儿,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原来推理是如此绝妙的神技,竟能通过在大部分人眼里完全忽视的细节,将真相复原,多年前我曾经在故宫博物院见过一位海内外享有盛誉的古籍修补大师,他能够利用自己的考古学和古文献学知识,把残存的几片竹简恢复成一篇煌煌上敕,现在看来,你们都是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的人!”
于跃真诚的口吻,倒是让呼延云有些感动。
“那么,呼延先生能否继续刚才被我先生打断的话题呢?”于文洋的妈妈说,“您提到,张昊上次去您家,撒过三个谎,其中第三个您当时欲言又止……”
呼延云点了点头:“张昊给我讲过段新迎袭击高震的经过,说是他带了一把菜刀,埋伏在中学门口,见于文洋和高震走出了校门,突然挥着菜刀劈了过去,一下子砍到那胖子高震的左脸上……文洋,不知道张昊说的和你经历的是否一样呢?”
于文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我想问一下,高震和你相比,哪个身材更壮实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