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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第1页)

脚步与心音

1

我跟随的是无影无形的一条小路,它没有尽头——并非被芜草所掩没,而是压根儿就没有行迹。但我望得见它,即使眯上双眼也会准确无误地跟定。

像被一股奇特的力量所牵引,我的双腿轻捷畅快,背上的行囊也不似从前那样沉重。没有饥饿的折磨,没有困倦的侵扰。说不清走了多久、多远,我只凭天上的太阳定个大致方位。每天,当太阳即将落入泥土的那一刻,我的双眼总是发出光亮,直盯盯地看住它,像盯视一枚硕大的成熟之果。我倾听着藏在心底的呼叫,在这黄昏的一个关键时刻飞也似奔跑。我在喊:天哪,等等我,我来了,哪怕只等那么小小一会儿……很可惜,它一次次都在我的呐喊中徐徐地滑入土地。

“你们看啊,这个怪人闭着眼走路哩!”旁边有几个人议论着,伸手指点。我没有搭理,继续往前。我心里明白,我已经不需要大睁双目辨别路径了——与所有人不同的是,我的后边有一只大手推拥,前方有另一只大手扯拉,我完全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刷刷有声。

“这是个急性子呀,看他那个穷赶劲儿!”他们指着我的背影说。这一次让他们说对了,我心中的滚烫热流正不停地冲撞,使我再也不能停止。这时除了自己的脚步和心音,各种声音都消逝了。我在一片野地里奔波,只守住了心底的默念——我学会了孤单时的自言自语,并靠它抵挡炎热。我自语,我倾听,我告诉自己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我知道一个人只要稍有拖累就不能远行,欲念会把他淹死在一道窄窄的辙沟里、一条浅浅的水洼里。

可是……我不能追问。我只用一连串的默念将泛起的什么压住。

我想起一位独行的天真的师长。他崇尚艺术,被誉为旷世奇才,后来皈依了佛门。先是试着摒弃饮食,结果走到了极其清明远达的境界,听到天地间俱是万千生物“嗷嗷”之声……师长的这个情节曾让我感动不已,让我在想象中满足了自己的好奇,甚至愿意一试。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这个能力。我明白这需要的首先是一种内心的纯美。那个师长走入了一出清纯脱俗的戏剧,然后再用自己的生命演下来。有好长时间我留意了有关他的一切,极力想找出某种隐秘。

时至今日,我终于在野地上有了断炊的机会,那时我仰躺在帐篷里,忍着盼着,结果只有饥饿的感觉折磨下来。后来我不得不爬起,摸索着去折不远处的河柳枝芽,把米袋中最后一撮屑末掺上熬粥。一连多少天过去了,我严重地消瘦,两腿变得轻飘飘的。我知道前面的路尚且遥远,我必须有力气走下去——为此我不得不一次次奔向村落……每到了夜晚我尽可能走出村子,回到被遗弃的土地上。由于干旱,越来越多的农田正被闲置,人们已经失去了挽救的希望。干燥的空气耗尽了人的热情,他们比我想象的更为冷漠。走进村子,总看到三三两两的人,看到他们萎靡不振的面容和焦愤的眼神。有时他们也嘻着脸,但流露的只是简单而强烈的欲望;一会儿这种嬉笑也消失了,我又看到了可怕的陌生。

街巷上,不止一次有人误认为我是淘金者或贩卖皮货的商人,竟然提起入伙之类的事情。我当然使他们失望。每逢看到肮脏的黝黑的面孔、破烂的衣衫,我心中就涌过一阵酸楚,接上是莫名的亲近之情,像是在远乡遇到了一个族人……好在这种感觉一瞬间就会飞个精光。我有时在炎夏中也能察觉彻骨的寒凉。我只得离开了,回到我的田野,背靠一株青杨或是苍榆搭起帐篷。坐在帐子口上,看着一地金灿灿的矛叶荩草和求米草,总是禁不住长舒一口。

土地上滋生的绿色生命总能引发我的柔情,使我暂且从焦躁的痛楚中走出,回到一个平静。我已经不能离开它们,甚至觉得自己正是它们的同类。这种感触实在真切,是我常常都会碰到的……坐在渐渐沉入夜色的旷野上,我会一次又一次感受着一种绵长的情意。好像有什么总是潜藏在这儿,在稀稀疏疏的稼禾灌木和河渠沟汊之间。这儿正唤起、而不是掩埋了我的依恋。忍不住的思念泛起来,我回避着它,又怕伤害了它。我不能不想这会儿走了多远,又是从哪里走来?我一次次想到了那座城市,还有葡萄园,以及我不停奔走中穿越的所有村庄。

能够牢牢记住的只是我出生地的那片丛林、丛林中的果园;我们的茅屋、大李子树……我从那儿走出来,一直走到了这个夜晚。

我正在看着一片发黄的荩草浸入夜色……

2

从大李子树到荩草地,中间这个开阔的世界竟变得一片模糊。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当年的那个纵队的传奇就是在这里展开的。这里发生了多少残酷的故事、柔情拳拳的故事。这儿的某一处低洼地边的红麻林边,受那个可怕的“六人团”案件的影响,一夜之间杀掉了四十多位最勇敢的战士……鲜血比麻秆还要红……这故事过去了多少年?五十年前?昨天?好像一转眼我就坐在了这儿,伸手一摸脸庞,已经满是刺手的胡碴了。我正走向老迈,除了粗糙的手足,还有一颗心。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望见这颗心的疲惫和无望,以及它衰老无为的神情。可是它却时时被某种东西击中,顷刻间变得激动起来——在很长时间里它不能停止这种激动,并催逼着整个躯体匆匆上路,奔上一个遥远的未知。

这大概就是对于衰老的不安和惶恐,还有厌恶和逃脱。心的热情像个儿童,心的执拗才像个老人。一个人的生命总是由童年和老年这两种状态混合而成,总是在两个极端上摇摆。从一端滑到另一端,仿佛做得毫不费力。比如说我在这个夜晚仍能寻到一个自然地理方面的脉络:从东部平原到中西部野地——从一片泻湖平原到冲积平原。我搭帐之处正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处于构造沉降区,很久很久以前曾大量接受了黄河及山地侵蚀的物质来源,堆积成了一片大平原。从历史记载中可以看到,黄河不厌其烦地在这片大平原上改道,它属于典型的游荡型河流——就好比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在大地上流浪……这片平原的确衰老不堪了,而我那片生长着绿色丛林、大李子树开满了银色小花的泻湖平原却是一派纯稚。我没法不一次次依偎在童年的默想里,特别是在这漫漫的长旅中。我一直想弄懂的是:一个人的全部恐怖到底来自哪里?它是怎样滋生又是怎样消逝的?我欠下了童年一笔巨债,还是恰恰相反?我只知道直到前不久我还羞于讲述自己的过去——关于我的、我的至亲那短短的一段历史……我总试图有个机会能够总结自己,总结我因各种原因而招致的伤害。它们无论如何给我留下了印记,它们就像岁月留给我的深皱一样加剧了自己的衰老。我常常想:我是懂得爱的,也像所有人一样时常为爱而悲伤。可是我的爱从童年起就没有得到一点点回报。我爱山楂树上的那只彩色的鸟,我爱母亲和外祖母,爱一种叫着獴的小动物,甚至爱我九死一生的父亲——虽然它很快又转成了恨。只有恨是常常存在的,仇恨、嫉恨、恼恨,只要是恨就会长存不朽;而爱总是容易被消解,化得无影无踪。

“你找得到你爱过的什么——她还在原来的地方吗?”我有时这样自问着,结果总是摇头。我童年爱过的一切都死亡了,而我这会儿才四十岁多一点呢;仍然活着的是我后来旅途上重新结识的,她们和它们却没有连接在童年的根脉上——我常常因此而产生深深的怀疑。是的,我不断地使用外来人的目光去看待这一切。于是我发现了善良而顽固的梅子、她那刻板而又平庸的家庭;还有,我同时还发现了一个满怀敌意的人,一个城市。

伤害或误解、不能搭言的痛苦,一块儿掺在那座城市干燥的气流中……向谁诉说?

那一天是个命定的机会——我在园艺场招待所里结识了你:头发光滑,两眼真的像葡萄。你穿了花格连衣裙,昂首挺胸,得意时上唇就微微翘起。就这样,你悄悄开启了我久久关闭的一扇门。从那以后我们有过多次相会,吸着烟慢慢交谈——我的大黑烟斗让你喜爱,你抓过去试了一下,呛得泪花闪闪。你坦率,善解人意,还不知从哪儿学来了那么多深奥的理论;有人说我丑,但我很温柔;而你渊博,但你很温柔。我不止一次看到因为苦研学问而变得眉头紧蹙的女人,她们一息尚存,就要对付这个头绪万端的世界。你真挚而放松,从从容容。接下去少不了谈你的城市童年:穿了外婆亲手做的小棉袄啦,水边看到的野鸭子和百合科属的花儿啦,最大的痛苦是妈妈因粽子问题而发的一场火啦……总之都是杯水风波。你问我的童年,我却长长地沉默。你再三追问。

你可以接受一些残酷的故事,但从不愿把它们还原成真。这一回由一个异性朋友亲口说出来,你就有点儿受惊了。但只一会儿你就理解了,令我有些感激。你的温柔润泽了我的昨天,你的眼睛促进了我的回忆。我愿意与你一起顾盼这个世界、叙谈自己。

那天我们把不同的记忆掺在一块儿,一起惊讶和喜悦。我从来没有这样放松地、毫无警觉地谈出心头的隐秘。它们一直像石块一样压迫着我,使我在长长一段岁月里手不能举,口不能张。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个,因为他并没有类似那种刻骨铭心的经历,不能感同身受。如果有人蹙蹙鼻子,我也只能无言。这是来不及咀嚼的悲伤。一颗被愁苦之汁浸透的心,无法与人沟通。

从那时起我们之间的交流愈加频繁,简直是前所未有地相互信赖。你讲了爱情的故事,它让我闻到了雨后榕花那种清新的气味。我想这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城里姑娘,就像我心中珍藏的一段关于爱的记忆。但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谈起那匹红马。

对它我不敢轻易触摸。它是神圣的奔驰,是复仇之旅……

3

我对你说过,每个人都会厌倦。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跌入一个厌倦的圈套。对此,我有着足够的警惕。我懂得厌倦是怎么一回事,知道它在多大程度上会妨碍我。我觉得一个男人单单为了对付它而振作一次冲动一次,太不值得。比如那座城,我并非因为它的陈旧无趣而背弃,真正的原因是我无法忍受……究竟是什么在伤害人心?它们清清楚楚罗列在那儿,一个没有眼障的人一抬头就可以发现处处破败,那是致命的、无望的、无需等待的……为了掩饰这种悲伤和绝望,人们往往急不可待地寻求爱的补偿。没有釜底抽薪的办法,只有扬水止沸的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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