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街示众的队伍过去了,车子开动起来。乘客们议论不已,有说政府了不起,跟捉虱子似的,一夜捉出那么多反革命;有说全靠群众揭发;有说上海人最规矩了,反革命都是外地逃来的;有说上海放手不足,挨了批评,这才开始杀人的;有指示了,杀反革命比下场透雨还痛快,该杀,杀得好;更有人随了游街歌声,哼唱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毛头熬到进站,冲向车门,跳将下去,顾不得崴了脚踝,忍痛往前猛冲。
这是一天最暧昧的时刻。太阳初沉,月亮乍升,两轮金白色,悬于天空对角。行走在地上的人们,显得纱蒙蒙的。中山装、列宁装、工装裤。蓝的、灰的、黑的。悄然之间,世界不再是彩色的了。
毛头时快时慢,游游荡荡,不觉到了老虎灶,定在马路对面。他想起烟熏火燎的旧日子。幼年毛头不喜欢宋梅用买的玩具,也不爱和小伙伴玩。忙完大人交代的家务后,便蜷在茶堂角落里,摆弄一只杌子。伸脚插至横枨下,把杌子挑翻过去。另一脚将它挑回原位。再双脚一夹,让杌子腾空起来。玩到大腿酸麻了,便拢起手来,跟个小老头似的,觑着这个与己无关的世界。
老虎灶的门,时或被客人推开,时或又关上。灶内显出一个人影,半截皂色爱国布,一头青渣渣的短发。那是杨仁道,在倒水、劈柴、清洁浴盆。他脖子缩了,肩膀拱了,踽踽有了老态。他呼喊毛头时,总是拖长尾音,有时溜出南通话,“那抗子唉”。
那呼唤勾着毛头,径直穿过马路,把一片急刹车声甩在身后。裁缝铺没有开张,毛头并不意外,现在没人再穿资产阶级衣服了。他推推排门板,朝缝隙里张望,正想绕到后门去,袖管被人拽住。
“毛头吗?啊呀,真是你,早看到你了,站在对马路,张呀张的。怎么了,你忘记我了吗,我是江阿姨啊,以前常来泡开水的,跟你梅阿姨顶要好了。”
毛头淡淡道:“江阿姨。”
“不得了,不得了,才过几个月,长得这么高,这么结实了,”江阿姨捏捏他的肩,捏捏他的手臂,“咦,怎么嘴上一团黑,刚吃过墨水吗。哈哈,有没有再上学。”
毛头嗯一声,擦擦嘴,低了头,双脚磨蹭地面。
江阿姨也低下头,“呦,穿上皮鞋了呀,擦刮里新的皮鞋,日子越过越好啦。那时我就跟人说,毛头面相好,一看就是要享福的。你们现在哪里享福呀,你梅阿姨是不是又嫁人了。嫁个有钱心善的,养着你们几个小的。”
毛头扯开她的手,转身想走。
“啊哟哟,小鬼头怕难为情了,”江阿姨笑道,“告诉你个事,你那张叔叔的事。”
“什么张叔叔。”
“张大脚张叔叔啊,你又忘记啦,以前和你爸一起白相的,现在当上革命烈士啦,发了纪念证,开了光的。他外甥从启东上来,住他原先房子里,帮他领了证,裱起来,避邪门神都不用挂。我去看过了,真真实实的,还有编号呢。咦,你怎么啦,别虎着脸,这是好事啊,给你爸也弄个烈士证去,活活一条人命,不能平白没有了。”
毛头木着脸,似乎不明白她的话。看她两片嘴唇翻合,又看她小蒲扇似的耳朵,立得直直的,一抖一抖。在那耳朵后面,弄堂旁边,有人走过去,扭头瞅了瞅他俩。毛头回魂似的,浑身一激灵,推开江阿姨,奔去抓住那人头发。
那人喊道:“干吗呀,你谁呀。”
毛头咬牙喊道:“二丫头,刘二丫头。”
二丫头眼珠子清亮亮一转,见他唇上半摊墨迹,笑了。毛头掰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后撂倒。她与他身高仿佛,力气也大,一撂不倒,反将菜篮兜在他头上。丝瓜、空心菜、豆腐皮,纷纷扬扬落了一身。俩人扭扯起来。
看客越围越多,江阿姨一遍遍解说:“喏喏喏,这女小囡的爸妈,抢了那男小囡家的房子。旧社会的恩怨,拖到了新社会。”众人觉得,半大不小的孩子打架,跟过家家差不多,都不想出手劝阻。也有认得毛头的,问:“杨家那个小寡妇,现在哪里去了?”江阿姨答:“又嫁了,这回嫁了个有钱人。”“这么快嫁了,真有本事。”“哪个宰相肚量的男人,收这么多拖油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饭吃,有衣穿,还来计较个破房子。”“再破也是一份家业,又是先头男人留下的。”
毛头听不见,眼睛耳朵都像闭住了。唯一感受到的,是他的十根指头,不断触碰二丫头的皮肤。那皮肤微汗,发烫,富有弹性,仿佛摩挲久了的沙发扶手。他越发狂乱起来,扯了她的领口甩摆。二丫头怕纽扣被扯脱,便捂着胸口喊起来。看客这才将他们两厢拉开。刘二丫头往人堆里一溜,找她的菜篮子,见散出来的菜被人捡光了,急得直跺脚。
江阿姨对毛头说:“男人打女人,面子都落光了。”毛头啐她一口,扭头跑起来。胸膛里的火越跑越旺,蔓延到脏腑间,上上下下熬着他。忽有一辆自行车,横兜里刺出来,将他弹飞在地。骑车人道:“小瘪三,眼乌珠瞎掉啦,乱跑八跑。”毛头爬起身,瘸瘸拐拐地走,逐渐清醒过来。
天色暗了,物影昏晦,远处的公交车站牌,宛如一只手掌招引他。他想起下午的游街,脱口道:“杀得好!”一个念头跟毒蛇似的,钻进他的心。站头上,公交车来了,公交车走了。他仍然杵在原地。那念头越长越大,盘踞了他的整个头脑和身体。他无法控制地嘿嘿笑,一边笑,一边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