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太太清瘦了,常坐在客堂间,对牢花园出神。园内的马尼拉草,霜白间爆出芽色,起初一星一点,继而绿意深浓。及至阳光毒辣的季节,便拱成一丛丛小坟似的。阔叶杂草也觑着空隙挤出来,马唐、稗子、三点金、刺儿菜、牛筋草、天胡荽。待到素风绵长,马尼拉草发了干,染了锈病,凋敝下去。寒得更深些时,连杂草也渐次枯槁。一年仓皇过去了。
年底,开始三反五反。佘先生曾在国民党的银行工作,宣城方面把他当成“老虎”打。他说:“我热爱党,热爱国家,没什么可交代的。”宣城方面见他嘴硬,白天派一堆账目让他核对,中午食堂喇叭反复喊:“佘宪平是纸老虎,人民群众让他彻底交代。”他晚间睡在草棚大通铺上,棚外有人轮流持枪站岗。如此三月,查不出问题,身体却垮了。
佘宪平写信给妻子,“亲爱的路得,我睡不着觉,耳朵里嗡嗡响。也吃不下东西,恶心犯吐。我头发白了,每日起床,都有半枕落发。我一下变成老头子了,你若见到,肯定认不得。我们还能见到吗?我想我是要死了。以前脾气坏,不够体贴你,在此鞠一躬,对不起。只能辛苦你了,继续好好照顾恩宠。”
佘太太没有等到丈夫的书信,却等来十多个安徽人。他们大清早的咣啷啷摇铁门,进得楼来,径直穿过客堂,往起居室里走。领头的年轻人,长一张方阔面孔,用白羊肚毛巾裹了头,身穿芦雁灰布的中式短袄和肥阔长裤,上下裰满补丁。脚上的方口黑布鞋,鞋头已经磨破,两只泥黑的大脚趾戳了出来。他一屁股坐进沙发,似被沙发的柔软惊吓了,跳起来,摁一摁,复又更重地坐下去。“人呢,人呢?”他朝地毯里啐了一口痰。
阿方朝他啊啊比画。
“哟,是个哑巴呀。”众人哈哈大笑。
宋梅用出来,连连鞠躬道:“各位干部老爷,善太太说她洗漱了就来。请你们先呷口茶、吃根烟。”
阔脸男人说:“我们不喝资产阶级的茶。”接了香烟,吞吐起来。宋梅用说:“要不要喝点橘子水?”
阔脸男人说:“橘子水?什么玩意儿?拿点尝尝。”
俄顷,佘太太下楼了。月白色棉布衬衫,藕灰色便裤,加披一件暗花棉袄。阔脸男人打量她道:“我们是五反工作队的,你是倪路得吗?”不待回答,背书似的,讲述起五反政策来,又道:“佘宪平已经交代贪污了,说金首饰就藏在家里。”
佘太太拉出椅子,稳当当坐下,“宪平说藏了啥东西,叫他自己来找,我一点都不晓得。”
“倪路得,别嘴硬,你们资产阶级最狡猾了。”
“我们家那么大的公司,那么多的房产,统统上交国家,哪会去贪污别人一点点小钞票。我们是进步的,政府早就认可的,你们不要乱来八来。”
“别拿政府压我们,我们就是政府。你要没做亏心事,就让我们搜一搜。”
工作队员哄起来,“对,让我们搜一搜。”自说自话跑散开。宋梅用留在客堂间,护着佘太太,让阿方帮忙看住几个小的。毛头不听劝,跑到三楼亭子间,想把浜子门反锁上,被两个队员搡到屋外去。他便在走廊里踱着步,东张张,西望望。
午时,五反工作队纷纷下到一楼,将搜查成果堆作一处。阔脸队长说:“只要小的,值钱的,太重的带起来麻烦。”众人便挑拣起来,挑剩的扔在地上。队长自己要了一根红木文明棍、一只铜胎掐丝珐琅鼻烟壶、一方檀香木雕首饰盒。还有佘恩宠的铜徽章、阿方的纯银小耶稣像、老金的黄狼皮大衣、宋梅用的皮拖鞋、毛头的铁皮罐。那罐头原是装英国奶粉的,里头放了一枚皮带扣、四把银勺子。毛头见状,过来抢夺铁皮罐。队长一胳膊将他撂在地上,“小杂花,造反啊。”宋梅用赶忙半跪下来,护住毛头,说:“小孩子不懂事,大老爷不要计较。我们是无产阶级,我们是有觉悟的。”毛头捏着拳头,斜着眼,鼻孔里哧哧喘气。
佘太太过来解围,“我们准备了一桌菜,热腾腾的,同志们快点去尝尝本帮菜吧。”阔脸队长朝毛头呸了一声,尾随佘太太去餐厅。十余个队员哗啦啦挤在桌边坐下。阔脸队长说:“盘子这么小,也没几个荤的。”佘太太道:“这个青鱼秃肺是荤的,‘老正兴’名菜,费料费功,队长试试看。”队长搛一筷,咂了咂,无甚特别,想嘲讽一嘴,听得肚子里咕噜响,便闷头吃起来。
佘太太垂着手,站在他身旁道:“佘宪平情况怎样啦,这么久不回家,也不回我的信。我去过宣城,根本见不到人。你们能否帮帮忙,让他早点回来,他身体不太好的。”队长鼓着腮帮,口齿含混道:“这是上头管的,我们帮不了。”
佘太太继续求情。队长打了个嗝,忽见手中银筷雕龙刻凤的,模样煞是值钱,便咬了咬筷头,掂一掂分量,对同伴们说:“这也是佘宪平贪污来的。”呼噜噜吃罢,各人舔净筷子,塞进兜里。队长说:“上海的资产阶级阔太太,也就吃得这样了,嘴巴里一点没味道。”回到客堂,指挥同伴们捆起战利品,一转身,发现了耶稣受难油画,“这是什么玩意儿?为啥不挂毛主席,要挂毛主席。”佘太太诺诺着,将他们送出门。队长说:“你们这些寄生虫,别再压迫劳动人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