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梅用的耳朵,自此逐渐不灵光,说话也越发大声,咣啷啷道:“小四子,你帮我给秋妹打电话,看看她还生我气吗。”平生说:“人家都让你别去了,干吗拿热脸孔贴她的冷屁股。”“啊?啊?什么?”平生不理她。
宋梅用想念杨怡。想得厉害了,便给她缝制小衣服。双目流泪,手指颤抖,半天穿不过针眼。一日,她在楼下晒被子,见个三四岁的女孩,躲在被子后头捉迷藏,便说:“宝宝,你麻花辫松脱啦,奶奶来帮你扎一扎。”扎毕,舍不得放走,捏着小手絮絮道:“中饭吃的啥呀,头发该剪剪啦。”又说:“奶奶明天买糖给你吃。”逾数日,果真买了大白兔奶糖,搬只杌子,坐在楼门口。孩子们放学后,大大小小的,聚在草坪上玩。宋梅用看得眼热,过去撒糖。孩子们争相往她身上扑。年龄稍长的几个,手伸进她的衣兜,自说自话抓糖。有喊道:“袋袋里没糖啦。”也有不信的,缠磨一番,发现真没了,一哄而散。
宋梅用在旁站立片刻,看孩子们玩。直到回楼烧晚饭,仍旧脸上带笑。翌日又去南京路买糖果。三五天后,平生道:“妈,你给我好好在家待着,街坊道里都讲闲话了。”
“讲啥闲话,我做啥啦。”
“你到处逗小孩白相,人家以为你脑子坏掉了。”平生觑着她,放软语气道:“我没别的意思。”等一等,转移话题道:“对了,钱秋妹的妈死了。”
“呀,不可能,上次见到她,还说话中气足得不得了。”
“她是突然生的病,一下过去了。前几天欢生打过电话来,我忘了跟你说。嗬,死得好,她看起人来歪了个眼睛,好像她自己多高贵似的,活该。”
宋梅用戳一记他的脑门,“畜生,畜生,哪天我死了,你也高兴是吧。”
平生顿觉挂不住,哼一声,摔门出去。宋梅用往床沿一坐,怃然出神。她不是不烦钱家阿妈。听闻她过了世,忽又怜惜她。想她身板小小,却要事事充大,管着整个家。钱秋妹也不体恤,常在背后埋怨母亲偏心。转而想到自己,也是劳心劳力的命,比人家还大几岁呢。活着没意思,死了更没意思。孩子们早就各过各日子,能洒几滴泪,念一二分好,就不错了。
以前善太太说,人死了会去“天庭”,不,天堂。去天堂的人,难道不投胎了吗。那是个啥样地方。爹妈大姐德旺,在不在那里,二姐在不在。还有杨赵氏和杨仁道。杨仁道过去很多年,一定孤单了,呀,他不会趁自己管不着,续了小老婆吧。
一念至此,宋梅用拍打床沿,咬牙眦目道:“杨仁道,杨仁道!”
战生恰好进了门,吓一跳,“妈,做啥呢。”
“我今天不烧饭了。锅里还有冷饭,你们自己泡一泡,过过榨菜腐乳吧。反正待你们好,待你们差,都是一个下场。”她眯起眼睛,靠到床头去。
战生咦一声,决定不去惹她,换上“光夫衫”,对镜理理头发,出门找了平生,同去下馆子。宋梅用裹着被头,渐渐做起梦来。梦见母亲,粗了嗓门喊“没用”,过来要揍自己。她往后一跌,跌到老虎灶里。见杨仁道倚着灶头,跟个小女人说话。宋梅用浑身发抖,想冲去理论。哗啦拥入七八个人,将杨仁道往门外拽。小女人惊叫着,团团转。宋梅用辨出那女人的声音,是年轻时的自己。啊呀醒了,感觉床褥微微溺湿。时间已是后夜,她蹑手蹑脚起来,换过短裤,洗了把脸。再也睡不着,索性坐待天亮,出门买菜去。
清晨有雾,街面清淡淡的,连鸟都不肯叫一声。宋梅用左膝里一扎一扎地痛,满耳都是自己的呼吸声。她停在路边歇脚,忽见杨仁道迎面过来,拎了公文包,吃着茶叶蛋。他抬起胳膊,舔舔淌到手背上的酱汁。宋梅用后背浮起一片鸡皮疙瘩。原来那不是杨仁道,只是个小头小脑的中年人。
是日,宋梅用没有买菜,拐到弄堂后头,买了四刀锡箔纸,回家折成银元宝。继而关窗闭门,将元宝堆在铁皮面盆里,焚爇起来。风过窗隙,勾着火苗倏高倏低,忽左忽右。她低了头,默念亡者的名字。那些名字丁零当啷,在空气中撞击。宋梅用意识到,自己活得太长了,因而落了单。死亡不知在怜悯她,还是折磨她。它缓慢侵蚀她的身体,它耐心等待着,要对她做出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