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很长时间,直到头发都被淋湿了,我们两个人谁也没动,只是静静地站着在那里,不约而同地注视着海的远方,仿佛都能读懂对方一样,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回东京的前一天,我去医院看望鸫。
可能是政子小姨觉得鸫的言谈举止总是旁若无人、毫无顾忌的缘故吧,所以她要了一个单人病房。我敲了敲门,没有听到动静,便悄悄地打开了门。
鸫正在睡觉。
朦胧的光线下,她那白皙透明的肤色依然没变,只是看上去仿佛瘦了许多。紧闭的双眼上长长的睫毛,枕头边散开的头发,简直就像真的沉睡的公主一样清秀美丽。我看着她,竟感到害怕起来,仿佛我认识的那个鸫消失了似的。
“起来吧。”我说着,拍了拍她的脸。
“嗯”的一声,鸫睁开了眼睛。像宝石一样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我。
“干嘛呀?人家正睡呢。”鸫用手揉了揉眼睛,鼻音浓重地说。
我放心地笑了,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马上就要走了。再见,快点儿好起来啊。”
“说什么呢?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鸫说。那声音好像是拼了命才终于发出来似的,听着让人难受。她可能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吧,就那样躺在病床上拿眼睛斜瞪着我。
“是你不好,不是吗?自作自受!”我笑着说。
“就算是吧。”鸫轻轻地笑了笑,然后又说,“那个,我只对你说啊,我可能不行了,肯定要死了。”
我的心一下子揪得紧紧的,慌忙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尽量靠鸫近一些。
“胡说什么啊?”我有点儿生气地说,“这不是恢复得不错吗?难道和过去有什么不一样吗?让你住院,主要是怕你快要好时又去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所以才把你关在医院里,好让医生看着你。就像关精神病院一样,和生死有什么关系啊。你搞搞清楚好不好!”
“不对。”鸫一脸严肃地说。眼神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幽暗。
“你应该知道的,其实人的生和死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已经没劲活了,一点儿也没有了。”
“鸫?”我说。
“至今为止,这样的感觉真的从来没有过。”鸫说,声音轻细。
“过去不管什么时候,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论对什么都不关心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里溜走了。以前,关于死啊什么的,从来没有想过。但是,现在觉得很害怕,我也想让自己努力活下去,可是不知怎么,除了烦,一点气力也没有。总觉得,如果就这样下去,身体不能恢复的话,肯定是死。现在,在我身体里,激情之类的东西早就没了。这样的事还从来没有过,甚至连憎恨也没有了,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一个整天睡在病床上的小女孩。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一个人看着树叶一片片坠落,从心底里感到恐惧的那种感觉了。然后,周围的人开始把逐渐衰弱的我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聊资本,最后渐渐把我忘记。一想到这些,我都要发疯了。”
“可是……”我不知说什么好。鸫说话的口气非常认真,这让我感到惊讶。因为,鸫过去好像从来没有被这种恐惧绝望之感纠结过,她的傲慢也让我张口结舌。她是担心搬家后失恋呢?还是阳子说她的话触动了她呢?的确,正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以前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烧烧得有多高,鸫的身上都依然会散发出强大的能量,而现在那种能量好像消失不见了。
“能说这么多,证明你没事。”我冲着不安地看着天空的鸫说。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鸫看着我说。那双从小到大不知被我窥视了几千回几万回的、水晶珠一样清澈晶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虚假的影子,有的只是从未改变过的深邃目光。
“本来就是嘛。”我说。
令我感到震惊的是,我们一般人都少不了的烦恼,鸫现在却是第一次体会到。我想,如果没有了精气神的支撑,鸫说不定真的会死呢。但我不想让鸫察觉到我的心思。于是,我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什么?你说什么?简直难以置信!”鸫大声喊着。
我想像男孩们那样潇洒地告别,于是我快步向门口走去。只是在跨出门的那一刻回头说了声:“再见。”然后转身就走。“混蛋!讨厌的家伙!亏你做得出来!说不定这是永别啊!难道学校比我还重要吗?冷血!无情的家伙!所以没有男孩儿喜欢你!”等等等等。就像背景音乐一样一直伴随我来到走廊。
走出医院,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微带凉意的晚风中,能感觉到有一股潮汐的味道。在这个半岛上的小镇,好像四周都被海水包覆起来了似的。走在夜晚的小路上,有些想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