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像陈凯歌、田壮壮他们。他们的家庭背景原先都挺好的,可以说都不是普通的人家,是文艺世家,只是“文化大革命”使得一切都倒转过来了。他们的家虽然由好突然变坏、被打倒,但我相信当时那些孩子至少都还存有希望。他们心里相信,很快地可能三年、五年以后又平反了,又翻回来了。至少他们心里会觉得也许有一天会翻过来,还是会恢复。确实后来很多人都恢复了过去的领导职务,恢复了社会地位。这样的一批子女也不在少数。但是我们这些人跟他们的背景有点不一样,内心深处充满了绝望,知道不可能恢复了。因为情况不一样,我们小时候把这个叫“黑到底”。“黑五类”[2]中的“黑到底”。不是三年、五年临时性的,而是“黑到底”,不可能有翻身的一天。所以从1966年到1976年,“文化大革命”那十年,对我来说,是在悲剧的心理、完全无望的心理当中度过的。
●──直到“文化大革命”末期,您才迷上摄影。是什么引发您的兴趣?
那个时候因为在工厂工作,很无聊。天天就那么上班啊,干什么啊。我那时二十岁左右,觉得不能虚度,但是不知道干什么好,因为学习都停了。后来就把这种业余爱好当做一种精神寄托。我印象中在我们那个时代,文体人才非常多,文艺和体育,很多孩子因为文体的才华,改变了命运,对我来说其实也是这样。那时候知识不能改变命运,多才多艺会改变命运。我那时没有把它当做改变命运的一条路,只是觉得喜欢,寄托精神上的空虚,所以就去学照相。我那时候还喜欢打球,文体方面都不错。
●──您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第一架相机的?
1974年吧,我自己买了台照相机。我还记得我拍的第一张照片是一个风景。我沿着咸阳的渭河走,走了十几里,拍的第一张照片是一个农民在河边耕地。也许这是宿命吧!你看,我第一张照片拍的就是农民,到现在都在拍农民,都二十年了(笑)。
●──就读北京电影学院的时光,您学到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对我来讲,进电影学院最宝贵的不是学到了什么,而是改变了自己的处境。在那个时代,进大学就意味着你脱离了过去的悲惨处境,把自己人生的道路提升了,在你面前会展开一个新的世界。我觉得这是我进北京电影学院最重要的意义。所以当年上大学的时候,我真的不是抱着求知的愿望,这个说起来很坦白,我完全不是为了学习、为了热爱电影,全都不是。我就是为了改变命运,把它作为一个台阶儿。我当时想尽办法要上大学,曾经想上体育学院,因为我会两下子篮球,体育也不错。我也曾经想上美术学院,因为我会画一点画儿,后来有一度我觉得这两个方向我水平都不够、太业余,后来我就上我们当地的西北农业学院。那真的是出来就只有当农民一条路,但是农业学院招收的门槛比较低,没人去,分数比较低,也许能考上。那时我完全就只是想办法改变处境,就这样。所以进了电影学院,我心里还是这样想,我不觉得我对电影有特殊的感情,甚至没有想过我要一辈子干电影。只想拿一个文凭,拿一个毕业证,将来出来好找工作,因为我是一个大学生了。
●──您的第一部电影是《红象》。您从那次经验中学到什么?
那是学生的毕业作品。都是跟着他们干的,没有什么特别。我们剧组那时候是壮壮说了算,摄影系的五六个学生做实习,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早期您担任摄影师所拍的作品,包括《一个和八个》、《黄土地》和《大阅兵》,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视觉语言。是受到什么启发?
我觉得那么强烈的视觉,那种不顾一切、反叛的东西,跟当年的心理状态有关系。我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四年,不是很舒服,很不踏实,因为我是在一个非常情况下进大学的,不是按照法律程序进去的,自己老觉得有些非法,像黑人黑户似的。提心吊胆地过了四年,老是觉得会被大学赶出去。我自己没有什么得意的地方,我很小心,害怕惹事儿。
然后读完四年,到了分配的时候,又把我分到了最远的地方,广西电影厂,不去都不行。那时候老觉得情绪很压抑,自己的人生很压抑。所以在摄影上就产生一种冲动,就是不顾一切拼命地去表现。我觉得年轻时这种心情,导致我自己摄影的几部作品,包括《一个和八个》、《黄土地》和《大阅兵》,视觉效果非常强烈,跟我做人完全相反。我是“黑到底”的家庭背景,所以一直很小心,到今天都不觉得理直气壮,到今天我做人都还是比较低调的。但我的作品就突然啪的很张扬,那个时期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个反差吧,反映了我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