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头岭大规模的械斗事件,给李明桥提供了一线机会。他仔细琢磨了一下:石副省长来蓟原,是一个由头;矿山发生大规模群殴事件,打死了一名煤老板,这又是一个由头,两个由头加起来,李明桥想就此对这一带的矿山进行一次强制性的整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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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万清来到省城,先是到相关部门走动了一圈,又拜访了几位老领导,然后才到省人民医院见自己的老同学。他给老同学带了两箱50年窖藏的蓟原老白干。老同学见了酒,哈哈大笑,连说:“老杜啊,咱们同学里面,级别比你高,厅级副厅级的多得是,但要论权力的大小,还就数你大。”
杜万清说:“两箱酒就让你拍上马屁了?”
“不是,不是,”老同学说,“我说的是真话。你想想看,在中国现有的体制里面,哪个级别的官员手中权力最大?”
见杜万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又接着说:“县委书记,权力最大的肯定是县委书记。”
杜万清说:“这酒还没喝呢,怎么就先醉上了?尽说胡话。”
老同学很认真地说:“怎么是说胡话呢?你想呀,这县委书记,自己的县份,要怎么样发展,县委书记说了算吧?县财政的钱,打算怎么花,县委书记说了算吧?下面的干部怎么样任用,该提拔还是该免职,县委书记说了算吧?要搞什么样的工程,要打造什么样的产业……凡是该县域里的事情,事无大小巨细,都得县委书记拍板是吧?吃饭有人请,喝酒有人送,连找情人,都有人‘拉皮条’……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县级领导。”
杜万清打了一个呵欠,无可无不可地说:“听起来一套一套的,全都是歪理邪说……你呀,只管治病救人,别尽瞎琢磨官场上的是是非非。”
老同学长叹一声,惋惜地说:“要说呀,这个社会,还尽让你们这些官场中人给折腾坏了,我们当医生的,上手术台前,还得用准备拿手术刀的手,掂量掂量病人家属送来的红包,是厚还是薄——你说,哪朝哪代,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杜万清一想,也是,自己作为病人,不是也不敢胡乱找医生吗?他不大相信自己不太熟悉的大夫,怀疑对方是否真的有诚心给自己瞧病。他甚至一度产生过疑惑:做手术的医生,如果没有收到病人家属送来的红包,还真敢开膛以后不给病人缝上?
官场中人追名逐利,自古亦然,就像绿头苍蝇看见长了蛆虫的腐肉一般。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风气,竟然影响到了以治病救人为天职的医生身上。不只是医疗卫生行业,就连被誉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教育行当里,也是充满了铜臭味:逢年过节,学生要是不把自己的班主任和代课老师走动走动,他就敢在讲课的时候给你打埋伏、打折扣……杜万清已经不止一次听人反映过,说是蓟原一中的老师,平时在课堂上从来不讲重点内容,马马虎虎混过去就成,而把重点内容放在课后自己办的补习班上讲,逼迫学生非参加他的补习班不可。他甚至听过一个笑话:
某中学有一位老师,40来岁,当班主任。放寒假的时候,这位班主任给班上学生开最后一次班会,一再强调:不准学生给他拜年。班主任很严肃地告诫自己的学生:“要过年了,不许大家来给我拜年——虽然我的家,不是太难找,XX街XX号,左拐弯就到——但是,不许来拜年,否则,我会很生气!”他一连把“不许来拜年”强调了很多遍。现在的学生多聪明啊,结果,春节的时候,学生挨个去给这位班主任送了礼……
一个不是特别搞笑的段子,一度在蓟原县传得沸沸扬扬。传到杜万清的耳朵里,他琢磨着,怕不是单纯的笑话那么简单,十有八九是真有其人其事。
毫无疑问,这种风气已经成为当今社会的一大弊端。当了多年的县长和县委书记,杜万清太了解中国的这种基本国情了,而且比一般人的理解要更为透彻一些。他明白,这已经不单单是社会上“拜金主义”盛行的问题,而是“拜金主义”引发了一系列更为可怕的恶性循环:现实状况是,医生和病人之间,已经缺乏足够的信任感;学生和老师之间,也缺乏足够的信任感;依次类推,在领导干部和普通老百姓之间,信任感又在什么地方呢?
很难想象,在信任感普遍匮乏的今天,究竟还有没有一块属于心灵的净土?
杜万清摇摇头,这已经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县委书记所能左右的事情了。
按照老同学的安排,杜万清要在省人民医院待将近一个月时间,以便让医院里的专家们,对他的肝部做更为全面和详尽的检查,期间还要进行一些必要的常规治疗,目的是保护肝脏,并防止肝脏阴影部位可能产生的病变。
老同学兴师动众,整得有些玄乎,弄得杜万清原本淡定的心里又七上八下的。
他疑疑惑惑地问自己的老同学:“你是不是没有告诉我实情?什么阴影不阴影的,该不是‘癌’……什么的吧?”
说到“癌”字,杜万清的大脑里面,就有些发懵。
老同学哈哈大笑,用力拍了一下杜万清的肩膀:“瞎说啥呢,什么癌不癌的,你这个县太爷的命,金贵着呢,我们必须详细了再详细,认真了再认真。你呀,也借机休养休养,都这个年龄了,别老是惦记县上的工作,没有你,地球照转不误。”
杜万清心说,没有自己,地球是照转不误,但蓟原县肯定会乱成一锅粥。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嘱咐老同学道:“既然没啥大问题,就不要整这么大的动静,做好保密工作,别弄到最后,又成了菜市场,人来人往的。”
老同学说:“那是当然,你老兄的习惯,我还不清楚?”
杜万清以往生病住院,来来往往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弄得他很烦。再后来,有个头痛脑热的,只好严密封锁消息,偷偷地往医院里跑,整得跟做贼似的。
县委书记住院,首先闻风而动的,肯定是县上大大小小的官员们。这些人,干工作不见得有多积极,但到医院这些地方向领导表忠心,则一概是前仆后继,唯恐落在别人后面。别看杜万清快退休了,而且在外人的印象中,好像他这个县委书记当得忒窝囊,但是,只要他往医院里一躺,那些个科部局的头头,乡镇上的书记镇长们,甚至班子里的其他成员,100%都得一窝蜂往医院里跑。
老虎就是老虎,不要以为老虎老了,病恹恹的,好像被人缚住了手脚,就失去了扑人的利爪和尖利的牙齿,不是,这样的老虎,照样拥有巨大的杀伤力——不是行不行的问题,而是主观上愿意不愿意的问题。
杜万清知道,自己这个县委书记当得比较保守,尤其是近一两年来,凡事讲究平稳过渡,能推就推,在外人看来,有点畏首畏尾的意思。但是,自从李明桥来到蓟原,他一贯的行事方式被打破了,立场就变得有些摇摆不定:一会儿,是对代县长李明桥不满;一会儿,是对黄志安和郝国光他们的横行跋扈不满……
他承认,李明桥身上有他久违了的东西。是什么呢?是无所畏惧、不顾一切往前冲的闯劲,还是年轻人身上固有的活力和事业心?总之,这个年轻的代县长身上,有一种热腾腾的东西。
老同学这次要他住院,他也有借机休息休息,理理自己思路的打算。他的脑子里有些乱,乱的人、乱的事。他想躲一阵日子,一是清静清静,二是看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在权力真空的条件下,蓟原的这些人,又能折腾出什么事来。
杜万清并不怀疑李明桥的驾驭能力,但是,李明桥身边的掣肘太多,面对的牵制力量太过强大,如果李明桥一味地“以强制强”,那么,最终吃亏的肯定是李明桥自己。这个人,跟翟子翊一样,都是“一根筋”脾气。他难道就不晓得,在多数情况下,“柔”也能“克刚”、“曲径”也能“通幽”吗?
衢阳市领导班子变动的消息,杜万清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对于常务副书记翟子翊没能出任市长一职,早在杜万清的意料之中。
按说,常务副书记翟子翊的口碑颇佳,在衢阳市的干部和老百姓当中,政声挺好。但是,这些都不作数,作数的是甯江省委领导层的意见。翟子翊的缺点,同时也是他的优点,就是太过刚硬,太过耿直。市长一职,是个很重要的角色,甯江省委当然不敢马虎,按照常规,在人选方面肯定会征求原市委书记和现任市委书记的意见。试想,一个动不动跟市委书记、跟市长拍桌子的人,不管是原市委书记,还是市长转任市委书记的何培基,哪个会替他说好话呢?不落井下石,就已经算是够仁慈的了。
但市长一职暂时空缺,却也充满了玄机:这意味着,衢阳市市长的人选还存在很大的变数,翟副书记仍然有机会问鼎这一职位。
根据杜万清掌握的消息,在有实力问鼎这一职位的人选当中,翟子翊的希望只占到30%,另外70%的希望,分属于另外两个重量级的人选:一个是省委副秘书长,海归派,博士,在省委党校当过副校长;另一个人,是省政府办公厅的主任,人年轻不说,而且背景深厚,准备到基层去镀金,衢阳市是首选。这两个人选当中,海归派博士背靠的大树,是省委分管党群组织的副书记,据说,该副书记发表在《求是》等中央党政报刊上的大块头理论文章,都出自该博士之手,有爆料称,该副书记准备在退休之前,把那些文章整理成一本书,作序的人都请好了,是某位退居二线的中央领导。而省政府办公厅的主任,据说是有亲戚在中央某部委工作,甯江省现任省长曾经给其当过副手,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亲疏,自不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