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茗正带着女兵绕线团,远远看见,那边房子里一直吵吵嚷嚷。
邹大伦借口说上厕所,跑来给香茗报信。
香茗一听急了:“怎么,志豪和队长吵架了?”大伦告诉她刘队长收到山东来一封检举信,说心如先生和红霞是叛徒!香茗心里咯噔一下,接着坦然道:“来了,早晚会来的,是祸躲不过,豁出去了!我去找刘队长和魏政委说清楚。”大伦阻止她:“你不能去!你不了解情况,越理越乱了。”香茗无奈地叹道:“大伦,事到如今,只有我去承担比较好。我一定要保护志豪,我怀着孩子,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大伦急了:“香茗,你怀孩子,就更不能担这么大压力啦!听我的!我来解决!”香茗说:“这和你没关系。”大伦大声道:“有关系!”香茗强调说,这是她和苑家的事,只有她来承担。大伦急忙摇头:“不,不,香茗,这是我家和苑家的事。”这话让香茗大吃一惊,正想问个明白。身后传来喊声:“邹大伦!”大伦应声道:“来了!来了。香茗,你听我的,我来想办法,你千万不要去找刘队长!”说完,立刻跑了过去。香茗手里的线全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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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这一夜,尤其漫长。好容易挨到天亮,香茗在房间里正梳头。志豪终于回来了,可他一进屋就让妻子赶快收拾东西,说自己要离开几天。香茗一听紧张地抱住他问:“志豪,你上哪儿?”志豪告诉她夏天庚的哥哥被关起来,自己可能也要走!但是坚信事情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听他这么说,香茗含泪道:“志豪,我去,我去找领导,我比你更有资格说明情况的。”
就在这时,刘队长和魏政委推门而入。刘队长笑眯眯地说:“志豪你可把媳妇当蜜罐子,一夜也离不开,中午还抓歇晌午的工夫抱着喝。”苑志豪苦笑:“刘队长,无事不登三宝殿?”魏政委抱着胳膊不开口。于是,刘队长说:“是这样,魏干事魏代政委,他要按照保卫工作条例办事。你们夫妻哪,先分开,分开利于思考和自我反省,你先隔离几天。”志豪冷静地问:“关禁闭?”刘队长道:“不算禁闭。”香茗急忙道:“刘队长,这不公平。”志豪命令妻子在家好好待着。魏看看刘队长终于开口了:“光待着不行,也要反省。”这句话,触怒了志豪,他高声强调:“这和我老婆没关系!我只是希望,你别核桃、栗子一起数,一码是一码!”
就这样志豪一人被惩罚到厨房劳动。他挑完一担水,就开始坐在一大堆土豆面前独自削土豆皮。苏一亭这一段病病恹恹,提着一个水壶来看他:“志豪,你又被惩罚劳动了?偷马尾算是小事,你这人应当学着低头,不然就倒霉。”志豪不满道:“眼镜,你懂啥。”苏一亭看了看说:“活儿不少呀,还没吃饭?这老多土豆,我来帮你。”志豪推开他:“不用。你这病号,歇着吧。”碰巧魏政委走来,看见这一幕叉腰说:“苏一亭,你没病装病,跑这里来干吗?”苏一亭被他这话气得不行:“谁没病装病?你怎么这样说话?”
魏政委说:“我这样说话,理直气壮。我早就注意你们了,鬼鬼祟祟的,一点都不光明正大。”苏一亭白他一眼说:“哼,你哪里有政工干部的品格?”志豪忍不住,拿刀冲着他说:“谁鬼鬼祟祟,你不要无事生非!”老魏敏感地握着他的手臂:“怎么,你要动武呀?”志豪火了:“我他妈的就要收拾你这个小人!”老魏手点着志豪的鼻子说:“你这个叛徒的孝子贤孙!”志豪顿时疯狂了:“你混蛋,滚!”老魏也恶狠狠地说:“你很快就要滚了!”顿时,二人扭作一团。苏一亭试图劝架,可是两人力大无穷,根本拉不开,苏一亭只得去拉救兵。等刘队长赶到,两人才被大伦用力分开了。老魏恼羞成怒:“你等着!苑志豪!”大伦帮着老魏拍打身上的土,志豪捡起刀,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刘队长训斥志豪:“苑志豪,你太过分了!咱们回头再说!”拽着老魏就走。老魏抹着汗珠,跟队长愤然而去。
他们走后,志豪继续干活,大伦也拿刀帮他削土豆。志豪拉着脸说:“邹大伦,你不用帮我干,这是我的事。”大伦边干活边说:“我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志豪朝他撒气:“大伦同志,你要是闲得发慌,还是去帮着老魏洗脚,或者帮着队长捶捶背,我志豪用不着你像个跟屁虫一样黏着。”大伦静静地说:“随你怎么想,怎么骂,你志豪想要撒气,尽管来!”志豪突然吼道:“你个闷葫芦!更不用你来怜悯我。”大伦突然将刀一飞,扎上一个土豆,冷语道:“怜悯?我用得着对一个男人怜悯吗?”志豪不示弱,嗖——也飞一刀:“你还是怜悯自己吧,可怜的家伙。”大伦说:“你可以羞辱我,你也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你也可以由着性子跟领导冲撞打架,但你没理由不为香茗着想。这只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志豪冷笑道:“笑话,香茗是我老婆,我不为香茗着想,难道还需要你来提醒?”大伦反唇相讥:“我当然要提醒你,收敛个性,你在一个集体当中,顾及一点,不要太桀骜不驯!”志豪生气地扎了一个土豆,“我就是桀骜不驯,怎么了?你少管闲事!集体?这,变成了让我讨厌的一群。你窝窝囊囊,死气白赖,还要说什么热爱!”大伦道:“我希望太太平平。大家和气,我热爱咱的队伍,热爱朋友!”志豪停下,话里有话:“你热爱的东西,总是得不到吧?”大伦猛然将刀扎在土豆上,说:“男人热爱的东西不一定要得到回报!”
2
第二天,香茗风风火火地冲进刘队长的办公室,将事情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刘队长又让她回去详细写汇报材料。正当香茗拿着材料准备去找队长时,突然看见邹大伦大步流星地冲向了刘队长住的队部。大伦当着几个领导干部的面,举报自己的父亲邹靖国是叛徒。老魏讥讽地说,他为了保全白莲和志豪,才编出这离谱的谎言。看众人张狂的大笑,邹大伦举起了桌上的西瓜刀,只见寒光一闪,刀眨眼间落下,咔嚓一声,刀刃对着自己左手食指斩下。伴随一声他的怒吼:“我要证明邹大伦是清白的、是忠诚的!没有一句假话,来,谁敢来?”西瓜刀咣当一甩,一截断指噗地弹入鲜红的西瓜上!一贯谨慎小心的邹大伦,做出如此鲁莽疯狂的举动,着实让在场的领导惊骇。
大伦正好撞上了枪口,后果是可以想见的,大伦被以威胁组织的罪名被处理,调他上前线。
黄昏时分,大伦举着一只包扎白色纱布的手,独自收拾着行李。志豪冲进来,激动地问:“邹大伦,当初我问你啥,你都不说,你羊拉屎一样往外挤,你这个闷葫芦,即使红霞被打我爹被俘都是事出有因,可现在,是你,你陷大家于不义,你知道吗?我真窝囊,你养父是真叛徒,造成了一连串悲剧,殃及我们家族!你明知养父是该天杀的东西却闷着闷着,你闷死人呀你?!”
大伦安静地说:“后果我来负,很对不起你们。”话没说完,志豪就嚷:“对不起?哪里,你在所有人眼里,你反倒成了大义凛然的大善人!”大伦低声道:“我是想要护着你们的。”志豪不依不饶:“护着我和香茗?这可好,把我蒙在鼓里?我还把你当成大恩人?”大伦道:“对你一家人我一直很内疚——”志豪吼道:“可惜现在内疚得太晚了!”
隔壁房间里,大家听到志豪和大伦的争吵,正议论着。苏眼镜很有恻隐之心,说:“怎么会是这样?真没想到呀。老夏你太过火啦。”
夏天庚争辩说:“我是有凭据的,山东来的检举信我看过。上面明明说,秘书长心如自首了,是叛徒。红霞是被除奸队处决的,我不相信组织我还能相信谁呀?”吴品三将信将疑地,“怎么闹了半天,邹大伦他爹是真正的叛徒?感情让志豪一家人背黑锅呀!一想到苑菁牺牲,心里真不是滋味,多好的姑娘啊!唉!”苏眼镜接着感叹:“邹靖国是叛徒,他利用当书记的权力,一手操纵了这场戏——真假李逵。”吴品三问:“除奸队是他一手操纵?一路追杀白莲的,也是这一伙?”苏眼镜说:“肯定是!大伦哪能往自己身上泼屎盆子?”夏天庚一拍大腿:“这就难怪,全是假象——”众人问:“啥假象?”夏天庚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难怪大伦对柏香茗那么好,好得有点离谱儿。平时跟他们两口子亲如兄弟,敢情原来他就是心里有鬼,这鬼还不是李逵,是他妈的阎王爷爷都不给人皮的死鬼!他爹出卖的不止一个人!”苏眼镜咬牙道:“我真恨不得亲手毙了这个叛徒!”夏天庚也闷闷地说:“自打听说这事,我看大伦都别扭。”吴品三为大伦争辩道:“要我说,最冤的数大伦!他爹是叛徒,他可是对党忠心耿耿!当初为了埋银元,他连自己亲娘的坟地都不顾了!”
一提到这个,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叹息。
苏眼镜插话道:“邹靖国不是他亲爹,大伦从小要饭,6岁跟着他,是他养父。”吴品三说:“养父也是爹,对他好的时候是爹,遇到倒霉事就不是爹了?”苏眼镜想了想,说,“可也是。邹靖国这个人,当初他家的财产都贡献给革命了,平时看着,真还挺好的,一下子,这谁信呀。”吴品三挠头道:“我也想不明白。当初,他怎么收养的大伦?”于是苏眼镜就开始给大家讲述这段往事:“当初大伦生父去世,买不起一具薄木棺材。逼债者不依不饶不放一家发送亡人,邹靖国正好路过,非亲非故的,瞧母子俩凄凉悲苦的境况,邹靖国忍不住他掏出了几块大洋,说:各位,这些先垫付,欠债多少我替她还了,请随我回家去取。先让亡灵好生上路!大家积德行善,太太平平发送他!”吴品三伸头问:“照这样说,是个大善人?”苏眼镜感慨道:“要不说哪。”吴品三叹息:“乱世的事,真闹不清?我这脑子都乱了。”
夏天庚故作聪明:“万一这信也是假的呢?你想想,地下组织,一团乱麻,说不定,事实还没水落石出,谁见到白纸黑字了?没有哇,因此现在还无法证实邹靖国就是板上钉钉的叛徒,是不是?”吴品三也说:“是大伦一面之词,不能算组织的正式结论哦,还是等正式材料到了再下结论!”夏天庚也动了恻隐之心:“对。咱们找领导谈谈,建议好好调查,组织不能随便诬陷一个好人,也不能随便放走一个坏人的。”
3
队部里的刘队长拿着一份通知,正在挠头发愁。
他对老魏说:“上级要紧急调动两名有战斗经验的同志,支援五区大队,马上出发。根据部署,将有大的作战行动,你看怎么办?”老魏冷冷地说:“怎么办,坚决执行任务!要几个送几个!正好,那位苑志豪,还有邹大伦都总写请战书,不是要求支援最前线嘛。”刘队长一听他俩就卡壳了。
魏政委赶忙说学习清查也搞得差不多了,拂晓发起攻击,黄昏结束战斗,速战速决。苑志豪这样的人,总是和领导别别扭扭,换换地方也好!刘队长要投反对票了,道:“喔,我这人有点像《长坂坡》里的曹操,很有点爱将之意,不论是大伦还是志豪,我都不想放出咱们三区队,你也可能批评我,是本位主义的典型,反正谁也别老想要打我老骨干的主意。”老魏冷笑道:“骨干?上级要的就是骨干,你总不能派新兵蛋蛋去。像志豪这样的个性,连检讨都不写,倒是最需要到火线大熔炉好好炼炼!”刘队长清了清嗓子,坦言说:“不同意!苑志豪虽然有很多毛病,有的毛病还是很要命的,但我从全局出发考虑,骨干不能都送前线去。”
魏政委顿了一下,看着他说:“你是说给上级打埋伏?”刘队长梗着脖子说:“不能算是打埋伏,反正不是给我刘根生家扛长工,我保留几个骨干,为了将来更好的消灭敌人!你数数,我的老骨干,打着背包走了多少?啊?他们一去不回的,还少吗?!一个都没回来。我心疼!再说咱这,写写画画,吹拉弹唱的,一摊子只能他志豪来招呼,别人,一时半刻还代替不了他。”
魏政委坚决摇头:“怎么代替不了?眼下配合全局战场是最大的任务,他在战场摔打过,当过主官,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他是最理想的人选。”刘队长死也不松口:“说下大天,我不同意!再说他妻子柏香茗听说又怀孕了。”老魏无奈:“婆婆妈妈的!你是老领导,那你说,谁去?”刘队长想来想去:“看来,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不得。”
志豪是做好上前线打算的,大丈夫虽死犹荣,总比窝囊受气气死了强。他边收拾东西边对妻子说:“香茗,二胡我带着。我爱看书,你也爱看书,可大多数我大概用不着了,除了我收集几个版本的《共产党宣言》,在战场上越轻装越好。还有这一枚古墨,这东西你一定留着。谁也不给,留着救急可能用得着。”香茗愁眉不展地说:“志豪,别书呀墨了,我心里太乱,你真能肯定,自己要走?”志豪肯定地回答:“肯定!俩名额,我志豪跑不了,按刘队长以往对我反感的程度,他完全可以顺水推舟,把我这个又臭又硬的石头扔出去。何况,那位老魏正找不到机会收拾我哪。”香茗更加发愁了。
志豪抱着妻子说:“香茗,假如能上最前线,我是求之不得的!我太郁闷了,这是我苑志豪报效疆场证明我一家满门忠烈,赤胆忠心的机会,你别难过,我申请了,可不是虚晃一枪,不是走形式,说真格的,我这人既然下定决心,就得实现,不然会急疯了!”香茗听他这么说,不再说什么了。她了解丈夫。她只是含泪扑到丈夫怀里:“再过几个小时,要分离了,究竟几年后再见,谁也说不定,甚至我的孩子可能见不到爸爸。”志豪用他的大手捂住了妻子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香茗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在他的手上。
正当志豪把绑腿打得利落,将银筷子插进绑腿里。吴品三慌里慌张跑来,告诉志豪,他和邹大伦就要走了。
这个消息让志豪鼓足的劲头猛然泄气了,他一屁股坐下了。吴品三指指隔壁:“我是来告别的,我们马上出发!”香茗道:“我去送送你们!”回身招呼丈夫也去送送他们,志豪心情复杂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香茗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去送大伦。香茗看着大伦,泪盈于眶:“大伦,这次去前线,可能大家分开时间要长一点,你还带着处分,你千万不要有什么压力呀。”大伦苦笑道:“香茗,压力总是有的,但是我邹大伦尽管混得不长进,绝不会给朋友同志丢脸!”香茗说:“我,我和志豪都相信你。”大伦问:“志豪呢?”香茗只好说:“他大概写材料是耽搁了。”
大伦回头看着营房,说:“我知道,志豪有点记恨我。”香茗解释道:“不,他真的有事。大伦,水壶你带上,这还是心如先生送给我的。”大伦摇头道:“你自己留着吧!”香茗把水壶塞到他怀里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大伦不语,沉默片刻后说:“我本来以为你不来送我的,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我的为人,自以为是问心无愧的。当然,也可能有我的不是,假如志豪也对我有什么想法,我想,可能这一辈子是断不清了,也没人主持这个公道。我的一片心,那就等来生吧,如果有来生的话。”他苦笑一下。
此时,香茗不断回头张望,希望志豪能够出现,听这话急忙说:“大伦,你别那么想。”大伦叹道:“关于我说的一切,信不信皆有你!你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