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里,老金边喝酒边感叹着纪录片的细节,“你看阿波罗号登月,人家的宇航服,不得了呀。那航天材料厉害!向阳的这一个面,温度可挡上百度,背阴面,可零下多少度?你看他那面具,什么材料在这种恶劣压力下不变形?真是高科技呀!”
志豪夹了一口菜,说,“人家都完成了几代的研发,咱们还在基础上跋涉呢。心里能舒服吗?我看了那些内部参考片,真是急死人,我现在真恨不得能像苏眼镜一样到戈壁滩去,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不过,老金你说了这么多,我听了,坚定了一条:咱这些老马,这时候,不使劲拉车,还指望谁?”老金瞅他一眼,说:“当然,你不用做我的思想工作。”
志豪擦擦嘴,起身道:“喝酒完毕,空话少说该干活啦!”
老金对领导诉上了苦,可下面研发试验难处很多。志豪说,“天命如何我不管,咱一定尽人事!咱干具体事,你说,我还能为你干点什么?”
老金道:“我要白金。”志豪问:“干吗用?”老金道:“催化剂。”志豪问:“急吗?多大量?”老金凑到他面前:“急!量不少!”志豪故意夸张地学他,说:“报告拿来,红图章文件有吗?”
老金正色道:“真话,不开玩笑的。”志豪也严肃地说:“是真话。你的报告打了没?”老金叹道:“送上去好久,石沉大海。”志豪说:“你该干啥干啥吧,我来跑!”老金狡猾地笑道:“你以为我今天让你白吃白喝的?”志豪也满意地说,“你以为我今天是蹭你酒喝哪?”两人哈哈大笑。
这一晚上,志豪也疯魔一般在家看书,看了一夜,看的都是关于材料学方面的。
志豪为了事业,不怕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累弯了腰,天天堵着办公室找人。
志豪终于堵着了汪秘书,他说明了来意,先用党中央文件开头,接着强调抓革命,促生产的意义,最后表示道:“我主动报告,申请挑重担,我哪怕是给老金的科技组管后勤出把力,都行。”
汪秘书摆手说:“先别说你,先说说这个老金,进入这么核心机密行业合适吗?我看了档案,对他使用一直处于‘等待’状态。”志豪说,“等啥?这是一位改造好的知识分子,没问题!”汪秘书道:“可他没党票呀。老苑。”志豪说:“实践证明他与党同心同德!”见汪秘书挠头,志豪干脆说:“算了,不要争长论短了。这个人,我用自己的一切给他担保,我和他同进退,行不行?他出事,我杀头也行!”汪秘书毕竟没啥大主意,经不起软磨硬泡,就同意了。
这个阶段,志豪尽管手中无权,可全系统知识分子和工程技术人员知道,向他反映啥问题都是有实际效应的,也可以放心的。军工生产关键问题他能把握得住,对汪秘书之流,他很会周旋,要办的事情很善于包装和修饰,通过他的周旋,总会披上一层恰如其分的外衣,从而取得最佳的应用效果。现在志豪就有了用武之地的意思了。他走到哪里,就会有几个神色急切的工程师,趋前绕后。志豪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1976年10月的一天,志豪如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到科技资料室义务劳动。
小戴笑道:“主任,您现在倒好,不怕管后勤啦,还心甘情愿管后勤?”志豪摇头晃脑地说:“荀子说: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国宝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国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国用也;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逗得小戴咯咯地乐。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那头传来刘队长高兴的声音:“志豪呀,他们完了。哈哈!吃螃蟹了吗?三公一母。天亮啦!”
是的,整个中国都沸腾了!黑暗到头了,志豪一下明白了意思,激动地说,“我不光吃螃蟹,我还喝酒啦!喝他一个昏天黑地!一醉方休,他妈的,痛快!”
大树下,香茗抱着一老一小的遗像,坐在秋风中放声大哭,像是要把心头积郁了几十年的苦水全倒出来,她悲伤得无法自已了。
虽然国家政治局面表面是有戏剧性的巨变,但暗地里却有很多潜流。军工生产方面的前进步伐,依旧让志豪和苏眼镜他们心急如焚。
苑志豪被平反了。汪秘书腾出来了原先志豪的办公室。汪秘书走的时候过于仓皇和秘密,没什么人理睬他,连他办公室上一家人的照片也没来得及拿走。尽管一张照片无所谓,志豪还是小戴给他送去了。志豪宽容地说:“小汪同志有再大的错误,对我,还是宽松的,不是他,我也许还在乡下什么小地方绝望地混着日子呢!”
乱了一阵之后,一天,志豪突然接到调令,让他官复原职了。老金、小戴大家都喜不自胜。
事业喜气洋洋的气氛,似乎并没感染到家里。家里的志豪与香茗之间,并没因此而变得宽容与和谐。用香茗的话说,志豪对外人,永远是春天般的温暖,对工作是夏天般的火热,对亲人,永远是“冬天般的残酷无情”!
香茗自从家庭发生了变故之后,性情变得越来越沉郁。她常常感到与志豪越来越陌生,心里有灼痛般的酸涩:“我这一辈子的喜怒哀乐跟他捆绑在一起,我曾经愿意把我一辈子的欢乐与哀伤与他分享,可现在,不是这样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当年,老张说香茗是铁打的女人,如今,她身心俱疲,完全看不出当年的风采。
然而,无论怎样磕磕绊绊,香茗永远恪守着在家庭中的职责,她无论多累,多忙,永远下班后匆匆赶回家,亲自为志豪准备着他最喜欢吃的菜肴。
晚饭时分,志豪依然用银筷子敲打着碗筷。秩序,对他来说是顶重要的。
弈佳太熟悉老爸的习惯和表情,听见他敲打,赶快跑来,不耐烦地喊起来了,电视台工作没谈完呢!说完,不满地白了老爹一眼。大学毕业后女儿成了编导,个性上很有一点当年大哥弈凯的味道。
志豪吼道:“该干啥的时候,就要干啥。”全家沉默地吃饭。香茗让二儿子晚上多吃点,不然撑不住。志豪问:“你晚上出门干吗?”弈博闷声闷气地说:“我上夜班。”志豪不满:“怎么你老上夜班?”
香茗讽刺他道:“是呀,你才关心他?不是说想要调个工作,当个建筑队司机,成天上夜班,影响健康,还浪费才华。”志豪不说话,又敲打碗筷,示意吃饭不要说话。弈博放下碗筷说:“我走了。”志豪又狠狠叮嘱说:“走路直腰,精神点儿!”
等儿子出门,志豪环视大家,说:“怀才不遇的人,车载斗量,全凭自己的运气,还有个人奋斗,杀出一条血路。指望我,没门儿!”
香茗没好气地说:“谁指望你了?这屋里人,你管过谁了?”志豪嚷道:“你吃饭不好好吃饭,给我念秧子,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香茗一字一句地说:“没、指、望。要是指望你,弈胜能自己考大学?当上讲师?弈佳能当上电视台编导?”姐妹俩无奈地扬扬眉毛。
弈胜插队之后,回城考大学,当上了教师。她像许多这个年纪的女孩,经历坎坷,结果一言以蔽之:她变成了独身主义者。这一点,也让香茗伤透了脑筋。
志豪自己也生气,“命运作弄,咱家怎么我设计的每件事都失败?”
志豪看到香茗穿衣准备外出,问:“你干吗去?天黑了?”香茗没好气地道:“看病人。看我孙子!”志豪白了她一眼,脸刷地一下由红变白了。
香茗站住,生气道:“这个孙子话题一提,就让我胸口堵着,疼。你为什么犟头,就不认自己的亲孙子呢?”志豪脸上带着余怒未消的神气,“你让我认他,没家规了,没规矩了?”
对于瑶瑶含辛茹苦,养大了弈凯的孩子的事实,志豪心里明白。他的态度是:她生活有困难,你尽可办,可小孩领进我家门不行!这事我要开了门,破了我家规还行?乱套了,更没章法了。当初,我不让干啥他们非干啥,这一点我就不原谅!他俩非法同居,很不像话,所以一个女孩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停了片刻,口气便软了一点说,当然,孩子是新中国的孩子,咱不能让他饿着,冻着,可说下大天去,我也不能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