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刚从短暂的遭遇战中脱身的真骑没有去追赶他们先行撤退的同胞,而是沉默地退入了大营。很快,营中的望楼上就出现了哨兵身影。从修士们的营地这里望过去,几乎看不见哨兵的渺小身影,只是他上楼时照亮木梯的火把为修士们提供了一点提示。
“还要打啊?”给重喃喃地说,连修士们都能看出这些真人是铁了心要在这里再战了。
界明城苦笑了一下,静炎倒是一点不隐瞒她的意图,大营的木栅后面,红色的战旗纷纷竖立,象是道诡异的长墙。可是,她凭什么对抗追兵呢?区区两百人马,撒在荒凉的夜北大地,连个影子都看不到。这是无险可守的高原,驿道两边的小山丘既缓且平,光溜溜的连只雪羊都藏不住,没有伏兵的可能――――就算有,静炎那点兵力也匀不出来啦!大营前面的鹿砦倒是精心堆砌的,不过对付休国步兵可派不上用场。至于木栅的功能,遮蔽敌人的视线大概比遮蔽箭矢更多。
界明城回忆着静炎,她琥珀色的皮肤和月牙儿一样甜美的眼睛。如此沉着地带着她的人马退入死地,那女孩子的脸上现在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啊?!花样年华的女孩子,应该在爱人的身旁撒娇才对,静炎却毫无缘由地把自己和两百精锐的性命放在寂寞的雪原上。
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们总能表现出预期以外的力量来,这是界明城喜欢自己行旅生涯的重要缘由。只是这样的见闻并不总是轻松愉快。
静炎怎么想不许不重要,起码她比界明城要冷静得多,大营里如此安静,两百人马竟连一点嘈杂都没有发出,他们对自己的首领该有多大的信心?修士们可没有这样的信心,界明城还在朝大营张望,他们就已经开始收拾刚铺开的行囊。给重一边收拾还一边嘟囔着什么,他困极了,原指望今夜可以好好睡一觉,毕竟刚从雪山上下来。
界明城轻抚着白马的脖子,问黑瘦修士:“往哪里走?”平缓起伏的高原雪野,就是走出二十里三十里,也能一看看见,该往哪里走呢?“到天水去。”黑瘦修士的回答吓了界明城一大跳。
“打仗呢!现在。”界明城一直以为长门修士是极端厌恶战争的。
“这场仗最好别打了吧!”黑瘦修士神色自若。
“是啊!没什么悬念,”给重口快地说,“再说,我们在这里也跑不掉。”界明城皱了皱眉,修士们总是不合时宜地悲天悯人,还真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什么。这样的念头,界明城早就放弃了。即使只看看真骑的气势,也能体会到静炎的决心。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忽然从一支军队跑到另一支军队中去,虽然他不属于任何一方,感觉总是有点怪。不过给重说得对,留在战场上不是平民应该做的事情。他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马鞍一侧的白木弓和箭囊,也许留下猎人的弓是他在辟先山上作出的一个聪明决定。
“界先生不去吗?”黑瘦修士似乎看穿了界明城的念头。
“嗯,”界明城自己也有点犹豫,他想了想。
“界先生马快。”黑瘦修士宽容地说,“走总是走得的。”界明城忽然明朗起来:“是啊!也许有新的故事可以讲给毕止的人听呢!我也该讲点新东西了。人们总是喜欢听战争的故事。”黑瘦修士面无表情地说,“只要那战争不在眼前。”“是啊,只要不在眼前。”界明城感慨地重复,“夫子们保重,战火凶险哪!”对于修士们的天真他还是有点不以为然。要是有人在象他一样四方游历之后还还天真地以为所有应该有答案的事情都会有答案的话,那就只能是长门修会的这些死脑筋了。
“界先生保重。”几个修士向界明城行了个礼,扭头走向天水的方向。
给重忽然想起来什么,他的声音远远飘了过来:“界先生,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界明城忍不住绽开微笑,高声回答:“到天水的客栈里来听吧!”追兵来得很快。
修士们的身影在界明城的视线边缘变成小小的黑点的时候,闷雷一样沉重的蹄声已经从地平线那边传过来了。飞驰的骑兵象黑色的洪流瞬间吞没了那几个小黑点,毫不停留地继续向真骑的大营席卷而来,一直到大营前三四里才停了下来。
两支骑兵小队雁翅一样抄上了两边的山坡,占据了坡顶视线最开阔的地方。驿道两边一时黑压压的都是骑兵的身影,怕是不下两千。
界明城很高兴自己找到了山顶的这块大石头,石头的阴影足以遮蔽他和他的白马,要不然那支坡顶的侧卫骑兵已经象飙风一样冲过来了。
不多时,步兵也赶了上来,他们也许碰到了修士们,行军的步伐曾经稍稍停顿,不过片刻功夫,又加快步伐向骑兵队追去。界明城黯然地摇了摇头,要是仅凭实力对比就可以决定战争的结果,那大家只需要把胳膊都放到桌子上来比粗细就行了。他不明白静炎为什么死心眼地非要打这毫无希望的一仗,但他知道不管是真人还是休人,都不会容忍冲突就这样在悬殊的力量对比中平淡结束。
再过个把时辰天就要亮了,休国的主将看起来不想等待更好的光线。能在半夜三更把这样数目的军队动员起来,并且对刚才的遭遇战作出那么快的反应,休国的主将很不简单。无疑,他已经看出了真人正在争取时间。也许他不明白为什么真人在困守了几天以后忽然要争取时间(翻越辟先山的小道是猎人的秘密),不过对手想要什么,就不该给他们什么,这是最浅显的真理。
他也有这个实力,到达真人大营前的休军足有六七千人。除了两千轻骑兵先行抵达,跟上来的还有一千盾牌手,一千弓箭手,长枪兵和刀斧手各两千多。不要说对付两百人,就是两千真骑都完好无损,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是个有败无胜的局面。
界明城努力想看清休军的将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却只能看见中军阵中的锦旗飞扬,几名亲卫簇拥着的竟然是一部马车。不是宛州人用的那种战车,而是普通的乘客马车。
大军还没有完全安定下来,马车中的人不断向边上的副将发出指示。士兵们就在副将摇动的锦旗指引下纷纷展开。看起来休军并不打算作战前的小憩,恢复行军中损失的体力,而是直接布成进攻的鱼鳞阵形。
阵形刚铺开,两边压阵的骑兵忽然大声鼓噪起来。界明城忙把视线转回真人的大营,原来营门已经开了。只是,过了好一阵子,大营里也没有什么反应,骑兵们的喧哗渐渐轻了下去。
休将没有命令骑兵进击,他的弓箭手还没有占领阵位,步兵们也还在一片混乱当中。界明城和骑兵们一起,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盯着那黑洞洞的营门。
不知道那里会出来什么,但一定会有东西出来。
眼看弓箭手就要就位,望楼上忽然“刷”地射出一箭,带着火头的羽箭在夜空中发出尖锐的呼啸,远远落在营外的一堆柴禾上,火焰熊熊燃烧了起来。看那劲力和准头也该猜出,又是流风的手段。
人们的视线才落到火堆上,就听见大营中马蹄声响,三匹快马冲了出来。因为跑的太猛,蹄铁在燧石路面上敲出了一连串的火星。等弓箭手们手忙脚乱地上满了弦,三匹马早已跑入了他们的射程。没等军官发令,已经有紧张的弓箭手松弦,十来支羽箭流星一般奔向三名真人骑士,为首的大汉朗声长笑,手里的铁枪挥舞开来,枪上血红的战旗瞬间把羽箭扫了开去。他身旁两名骑士同时左右分掣长弓,箭发连珠,惨叫声里,顿时倒下了四五名失手的弓箭手,竟然是一等一的神射手。休军的骑兵都红了眼,长枪端的平平的,视线投向了中军的锦旗。几百匹第一线的战马被骑兵勒得喷涕咆哮,蹄子在地面上敲打不停。
真人大汉兜转马头,轻蔑地看着面前黑压压的雄兵,左手一挥,一支短矛“砰”地深深插入冰冻的地面。火光里,谁都看得见,那竟然是一面白旗。
十八战场似乎在一瞬间凝固。
三名真骑面对几千休军,就那么坦然地站着。他们的对手摆出了所有的攻击姿态,骑兵和步兵都紧紧盯着面前的真骑,手中的武器几乎捏出水来。他们的眼神阴郁而灼热,充满了要为同僚报仇的狂乱。
真骑们毫不畏惧地与休军对视,他们的战马纹丝不动。真人的坐骑是暴躁的香猪,他们的骑术用来控马绰绰有余。只是因为耐不住这战场上忽然的沉寂,为首的战马才打了一个响鼻。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界明城已经看不清楚战场上的细节。他知道那个真人大汉是他在静炎帐篷里见过的一个将领,却不知道那是额真惊澜。他原以为那不过是个普通将领,现在却深深为惊澜的勇气所折服。
战场上应该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战马挪动的蹄声,士兵沉重的呼吸,兵刃和甲胄碰撞的脆响。远在山坡之上的界明城当然听不见,除了寒冽的夜风划过天空的声音,他什么也听不见。
可只有这样,他才觉得是正常的。忽然被冻结了的战场,就应该是这样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