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时,“守候西风”号被装饰成另一副样子。船尾没有了划桨手,被鲜花和黄色塔帕树皮制成的三角旗装饰一新。连接两只船体的巨大甲板上铺了打磨好的地板。在船头,用茅草搭成的神庙显得尤其神圣,一队身着祭祀服装的祭司们正庄严肃穆地朝着神庙迈进,气氛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大祭司身披白衣,缀着鲨鱼牙齿的衣角垂至脚踝,黑发上扣着用红色羽毛编织的无边小帽。他走到茅草搭成的神庙旁,停下来,波拉波拉岛的全部居民,上至国王下至乞丐,悉数掩面,长跪不起。下面的仪式非常神圣,就连国王也无缘观看。
用辫绳编成的奥罗神像上覆着一层羽毛,双眼用海贝做成。这座神像即将放入神庙,踏上前往哈瓦克岛的旅程。大祭司从白袍中取出一把夏威夷铁树叶子盖在神像身上,然后高举过头,口里发出骇人的祈祷声,接下来大祭司跪在地上,把神像置入神殿。之后他后退几步,用法杖敲击着独木舟,喝道:“‘守候西风’号,把你的神安全带到哈瓦克岛上去!”
在地上跪拜的岛民们纷纷起身,人人默不作声,划桨手又恢复了他们早前保持的姿势。接下来,岛上的预言师们——都是些睿智的长者——身着庄严的棕色塔帕袍子和边缘坠着犬牙的无边小帽,迈步走上光滑的甲板。有些人手里拿着占卜用的葫芦,而其他人望着夕阳西下,在心里默默占卜。
特罗罗身披黄袍坐在船头,他头上戴着饰有羽毛和鲨鱼牙齿的战士头盔。国王穿着盖住脚踝的珍贵黄袍,站立在船中央。又是一片死寂,大祭司宣布一切就绪,可以开始献祭。
奥罗的仆人手里拿着棕榈叶,细心地摊成不同的形状。他们把叶子从船首的神殿向船尾一路铺过去,上面摆满奇妙的贡品:一条从环礁湖抓来的大鱼,一条从海里抓上来的鲨鱼,从某一座特定的海岛逮到的海龟,还有一头生下来就被供奉给奥罗的猪。这四种失去生命的祭品并不是并排摆放,它们中间分别相隔十八英寸,而且摆好之后立即用棕榈叶盖住。
最后关头终于来到。牧师们带上八名人祭。一片死寂之中,波拉波拉岛的岛民们目睹了自己的邻居和亲人生死离别的一幕。他们看到遭人陷害的舵手在向旧天神泰恩祷告。还有在神庙里打盹的人。还有腿脚不灵便的哨兵和贪睡的年轻侍卫。他们身后跟着四名奴隶。居民们悲痛地看着他们走上前去。那些祭品既不能提及也不能触碰,人们认为他们虽然有生命,但已经如行尸走肉一般。
就在这几个要贡给神明的祭品被推上船时,其中一名奴隶的妻子——假使奴隶的女人能够被称为妻子的话——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噢喂!噢喂!”她恸哭着,嘴里不断重复着这两个令人心碎的字眼儿。按照波拉波拉岛的语言习俗,只有最最深切的痛苦会用这两个字表达。
她骤然号叫,使得庄严肃穆的献祭仪式有点乱了阵脚,何况她只是一个奴隶。这不详的恶兆把独木舟里所有的人都吓得一激灵。特罗罗心想:这下我们波拉波拉岛真是颜面扫地,国王肯定要被送去当祭品了。塔马图阿国王则盘算着:大祭司总算找到发火的机会了,我弟弟在劫难逃。而三十名划桨手心里想的是:明天,他们要从我们当中挑两个当作祭品了。
其实,大祭司什么想法也没有。这下贱的奴隶突然闯入,大祭司震惊之余,还来不及反应。他只是用法杖点着那个冒犯神明的女人,于是四名祭司扑过来抓住她,把她推到环礁湖边,将她的头按入水中。然而这奴隶仿佛被魔鬼赋予了神力,居然挣脱出来,把头探出水面,像预言家似的号哭着:“噢喂!噢喂,波拉波拉岛!”
一名祭司用石头猛击她的脸,使她向后踉跄了一步,继而,另外两个祭司扑上去,把她按到水下溺死。但是这并不能弥补她破坏献祭的罪行。大祭司怒喝着:“她是谁的女人?”有人指着独木舟里的一名奴隶,于是大祭司微微点了点头。
一位负责守护祭祀仪式多年、身材粗壮的祭司马上从甲板后面走出,他抡起一根装着圆头的刑棍,猛击一棍,那名毫无准备的奴隶的头骨便碎裂开来。尸体瘫软下去,还没等他的污血染脏了独木舟,就被头朝下扔进了环礁湖。早有祭司等着收尸,以便用作本地祭坛的供品。岸上的人把代替他的奴隶推上船。尽管出了这样不幸的事件,尽管有如此不祥的咄咄怪事,“守候西风”号还是朝着海洋出发了。这一次,独木舟好像也感染了乘客们的负罪感,它没有了轻快的步伐,而是磨磨蹭蹭地向着环礁湖的方向驶去。就这样,直到星星升上天空为特罗罗指引方向时,“守候西风”号只走完了一小部分路程,而这趟前往哈瓦克岛奥罗神殿的悲惨旅程还长着呢。
黎明时分,当早已被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天文学家命名为狮子座的星星升上了东方的天空时,负责确定星座位置的“观星人”宣布了一项神圣的决定:时辰已到。大祭司也被叫来参加商议,他确信,黎明前的最后一小时在天神奥罗看来是最至高无上的神圣时刻。他点点头,有人缓缓敲起一面巨鼓,鼓声向着遥远的海面一路激荡而去。
余下的世界,万籁俱寂。就连翻滚的海浪和惯常在清晨鸣叫的鸟儿都在阴森可怖的奥罗来临之时停止了聒噪,唯有鼓声鸣响。夜色逐渐淡去,东方升起了赤色的霞光,这时,特罗罗听出了第二种鼓声,然后是第三种从远处传来。几艘独木舟依然看不见彼此,但已开始集结,预备组成一列庄严肃穆的仪仗队驶入哈瓦克岛的海峡。鼓声越来越紧,直至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鼓声隆隆,鼓声隆隆——黎明来临,红霞渐盛,寂静的海上已经能看到几面高耸的船帆,空气中没有一丝风,高高在上的信号旗如同报丧一般纹丝不动。大祭司加快手势,于是鼓手们敲得更急,划桨手们一言不发,只是划起独木舟向着集合地点驶去。一轮红日突然从地平线下喷薄而出。十一艘五颜六色、光彩夺目的独木舟载着他们的祭品纷纷上前,组成两列壮观的队伍。每艘船头都有一座奥罗神庙,然而特罗罗将这些船只细细打量一番后,满意地总结:“哪一艘船也比不上我们的独木舟。”
鼓声骤停,大祭司声调激昂地诵起经文。刚读到一半,一种阴森可怖、仿佛不属于人间的声音突然闯入:这狂乱的敲击声发自一种长条形的小头鼓,它痛苦地低吼着,直至鼓声进入高潮。这时,大祭司也尖声喝叫起来,体格健壮的行刑者挥动大棒,击碎了高个子年轻侍卫的头骨。谁让他在该清醒的时候睡着了呢。
诵经声又响了起来。鼓声惊悚,叹息着将那个玩忽职守的哨兵送上了不归路。大棒凶巴巴地抡起来,尸体软绵绵地倒下去,正好滑落在鲨鱼和海龟之间。又是三通乱鼓。在黎明血红色的晨曦中,大棒所到之处,头骨无不碎裂。天色欲晓,波拉波拉岛教区的奥罗神像全身裹着铁树叶子,头上顶着金色的羽毛,在甲板前端高处俯瞰着这五具新鲜的人类尸体,中间摆着鱼类、鲨鱼、海龟和猪崽。另外十艘独木舟上也响起了同样狂乱的鼓声,献出类似的祭品。现在所有的船都开始向着神庙进发,踏上最后半英里的路程。
“守候西风”号上的旅行者朝着神圣的登陆处渐行渐近。他们各怀异志,然而有一点想法却是不约而同的:在这个特别庄重肃穆的日子里,天神理应要求人类供奉特殊的祭品。至于那四名惨死的奴隶,谁都懒得关心,尤其是那伙人里竟然还有一个如此厚颜无耻地打破了禁忌。奴隶是指定的祭祀品。
在这最后的几分钟里,大祭司暗自盘算着:考虑到波拉波拉岛愚忠于泰恩,顽固不化,所以他们献给奥罗的祭品越多越好。尤其是,其中一个人祭碰巧就是昨天那名舵手,他对泰恩的那股虔诚劲儿可瞒不过大家的眼睛。“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他喃喃自语道。大祭司根本没想过: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了五个祭品,这是不是太多了?他也没觉得再加上四个必死之人,那个奴隶和他的妻子,以及在神圣集会现场挑出来的倒霉鬼有什么不合常理。奥罗天神灵气无边。他的成就超越了之前所有的神明,他让所有的岛屿牢固地团结在一起。对于这样的成就,必须致以无上的崇拜。一直以来,祷文内容、恭敬程度和禁忌事项可以根据各位天神稍作调整,但是对于像奥罗这样的主神来说,他理应得到至高无上的祭祀品——鲨鱼和人类。大祭司丝毫不觉得九个祭品太多。他的心中已经在憧憬,总有一天波拉波拉岛会侵入外围岛屿上,带回三四十个俘虏,然后举行一场无比庄严的仪式,把他们一次性全都奉献出去。“我们必须震住所有岛屿。”他思索着。
塔马图阿国王的想法有所不同。当然,对于办事拖沓的哨兵和曾经的贴身侍卫,国王毫无悔意,并不认为那是自己的责任。他们犯下了过失,自然该处死。那四个下贱的奴隶,他同样认为绝无怜悯的必要——奴隶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祭品,然而他的奴隶中却有人如此软弱,居然仅仅因为男人被献给奥罗就连哭带喊,这实在令他深觉羞耻。塔马图阿把敬献适量的祭品看作一种获得源源不断灵气的最便捷的手段。但是,不管何种神圣集会,人祭竟高达九名,还是令他感到极为不安。再说,大会当天说不定有人还会在现场被挑出来献祭。波拉波拉岛不是什么大岛,岛民总数已经统计过了。如果说,他们在过去还算维持着自由状态,那也只是因为他们具有顽强的斗志。国王暗想:“现在突然改宗皈依奥罗,是不是哈瓦克岛上那些智者的主意?这样他们就能削减我的岛民数量。战争没法征服我们,他们就改用诡计。”他的心里隐隐感到有这种可能性,“哈瓦克岛的祭司们会不会是在戏耍我们的大祭司,假意许诺给他升职,一旦他将我和特罗罗驱逐出岛,他们就立刻翻脸?”于是,破天荒地,他把心里话讲了出来:“我们不停地改换崇拜的对象,在这样的情况下当国王真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