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来的岁月中,艾伯纳成了这座城镇的活化石。他一天比一天糊涂,跛着脚在城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停下脚步醒醒脑子。他的脑袋像拨浪鼓似的左右摇摆,以缓解那万箭穿心的痛楚。他搬离了传教士寓所,因为承担教会主要工作的已另有其人。但艾伯纳仍然经常用流利的夏威夷语讲经布道,只要听说哪次是由艾伯纳主持圣坛,那么教堂里肯定座无虚席。
只要是履行正式职务,艾伯纳就仍穿着在纽黑文买的那件闪闪发亮的旧燕尾服,戴着那顶黑色海狸帽。他的鞋子和其他行头都是从救济物资里翻出来的尽可能好的东西。最后,他的生活形成了极其固定的规律,每天的生活围绕着三件大事展开。只要有轮船停泊在海湾里,他便急忙跑到码头上去问水手们一路上有没有碰到过夏威夷女孩伊莉姬。“她被从这儿卖到一艘英国船的船长手里,我想,说不定你们有她的消息。”谁也没有她的消息。
艾伯纳现在住在一座茅屋里,他常坐在简陋的书桌前精心将《圣经》中的一首首赞美诗译成夏威夷语。在他的日程表上,第二桩大事便是将这些译稿交付印刷,然后将印好的稿子分发给教区信众,等到下一次教堂弥撒时带着大家唱诵。
最后一桩大事,当然是喜滋滋地阅读孩子们从美国写来的信件。他妹妹艾丝特已经嫁给了纽约西区的一名牧师,现在照料着艾伯纳的两个女儿,男孩子们则托付给布罗姆利家。家里请一位波士顿画师用黑色铅笔为每个孩子绘制了肖像,好让艾伯纳挂在自家茅屋的墙上。孩子们深沉的目光向下注视着,每张面孔都是眉清目秀、聪慧机敏。
弥加以头等成绩从耶鲁大学毕了业,并取得了牧师资格,在康涅狄格州布道。最令人振奋的消息是,露西在耶鲁大学遇到了年轻的艾伯纳?休利特,跟他结了婚。艾伯纳本想以教会兄弟的身份给老朋友亚伯拉罕?休利特写上一封热烈的贺信,以庆祝两个传教士家庭成了亲家,可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亚伯拉罕娶了个夏威夷女人,也永远不能谅解他。尽管休利特家族现在已经成了富得流油的大地主,然而艾伯纳就是没法信任一个愿意和异教徒通婚的人。
这些年来也有些令人难过的事情。大家一方面眼睁睁地看着艾伯纳的身体垮得厉害,可同时,约翰?惠普尔的渐入佳境也是有目共睹。惠普尔年轻时就是个美男子,现在更是步入了令人羡慕的巅峰时期。他高大精悍、目光锐利,长期的冲浪运动使他的皮肤呈现出棕黑色。他那引人注目的大下巴上留着一把浓密的大胡子,每天得刮上两次。再加上惠普尔总是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和一件极其合身的、有六个纽扣的马甲,更使他多了几分深沉的男子汉气魄。虽然年纪已经四十有四,可惠普尔的头发仍是乌黑油亮,竟无半点灰白,而艾伯纳却已是满头银丝。看着这两位同龄人并排而坐令人不禁唏嘘,岛民们总是把艾伯纳叫作“那位老人”,这也是原因之一。
惠普尔的买卖也做得兴旺发达,海湾里现在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捕鲸船——1844年有325艘,1845年增至429艘,而且他们都得从J&W商店进货。约翰恪守詹德思船长的六字箴言“囤货不如倒货”,将别人的土地和财富经营得风生水起,要是哪个愣头青仗着有两个钱,想在拉海纳大干一番,惠普尔总能想出办法,不是把人家的股份全买下来,就是干脆把他挤出市场。有一段时间,瓦尔帕莱索的市场上兽皮走俏,惠普尔医生想起自己曾在林金德莫罗凯岛看见过大群的山羊,于是他组织探险队往山上的迎风崖跑了好几趟。惠普尔头脑灵活,可绝不贪小便宜,给手下人发的工钱总是十分公道。可是有一次,他手下最能干的一名猎人忍不住私自带了一支猎羊队,企图将兽皮和牛油直接卖给美国双桅船,好多赚一些钱。可那人却突然发现,他竟然雇不到船来运兽皮。过了三个月,兽皮便在莫罗凯岛腐烂变质了。那名猎人投机失败,只好灰溜溜地回来,继续为J&W商店卖命。艾伯纳从来都搞不明白,约翰?惠普尔满肚子的生意经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另一回,在去瓦尔帕莱索打理生意时,惠普尔的双桅船在塔希提耽搁了两个星期。约翰按着自己的习惯,利用这段时间去了解塔希提人的生活习惯,并学习塔希提语。正是这段意外的经历使他得以写下一篇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主导了波利尼西亚研究的学术文章《“卡普”研究》。他在该文中提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论断,“研究为何塔希提人用‘塔布’一词,而夏威夷人用‘卡普’一词时,我们常常陷入一些虽然十分迷人,然而却并无多少相关性的理论之中。我们必须记住,是那些学识渊博的英国科学家将塔希提语按照发音记录下来,并将其纳入西方语言体系之中,而夏威夷语在这方面的工作,则是由另一些并未受过良好训练的美国传教士完成的。无论针对哪种情况,我们都需要质疑这些外来者是否进行过臆测。英国人写下‘塔布’这个发音时,听到的其实是相当不同的发音——介于‘塔布’和‘卡普’之间,只是略微倾向于前者罢了——而美国人写下他们的‘卡普’时,所听到的其实也不十分精确——介于‘塔布’和‘卡普’之间,只是稍稍倾向于后者,这样的推断似乎更明智。目前,我们在塔希提语和夏威夷语的书面文字中所观察到的大部分差异,究其原因,并非真的存在什么差异,而是应归咎于记录者耳中的误差。
“同理,表示‘房屋’的单词也有很多:whare、fale、fare、hale,这些其实都是一个词汇。我们知道可归入此类的拼写差异之中,有多大比例是由白人记录时的听力误差所导致的,而白人的拼写体系十分容易出现此类错误。我记得一位受过教育的夏威夷人曾用当地语言对我说:‘我要去见考恩先生。’我答道:‘奇摩,你知道他的名字是陶恩先生。’他说没错,同时又指出:‘可在夏威夷语中,我们没有T这个发音,所以我们说不出陶恩这个名字。’接着他又用标准的发音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当地的语言原本有些模糊之处,正是我们到了那里,才硬是加上了不少条条框框。
“然而,与此同时,从夏威夷到塔希提去的旅行者身上出现了显著的变化,而相同的情况也出现在当年从塔希提岛北上到夏威夷去的波利尼西亚人身上。到了夏威夷之后,他们的身材变高,肤色变浅,说话的语气不如以前柔和,所使用的工具也有了显著的改变。当然,他们所信奉的神明也有所变化。而最令人称奇的是,那种豪放原始、有时甚至是低级色情的塔希提草裙舞也演变成为舒缓懒散、富于诗情画意的夏威夷舞蹈了。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他们的宗教本来是原始的本能崇拜,渐渐开始讲究格调,开始注重繁复的宗教形式;他们的政府趋于稳定,能够实现自我延续;羽毛制品在塔希提岛纯粹仅有装饰功能,而在夏威夷却成了一种稀罕的精巧艺术。同理,塔希提民族的海神塔阿若阿演变成了夏威夷的地狱之神塔阿若阿,而这种变化不仅表现在文字的拼写方式上,也表现在神学方面,而后者的变化更为显著。
“我们针对波利尼西亚所做的种种研究,都应该建立在这样一个前提之下:传入夏威夷的凡此种种,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无论是花朵、工艺,还是文字、人类,都在那里开创出新的生活,找到了新的发展方向。但是我们绝不能被外在的表象所迷惑,尤其是不能被文字的形式所迷惑,不能因此便夸大其发生变化的程度。透过夏威夷人的表象,我们会发现,他们其实还是塔希提人。”
艾伯纳有个爱好,就是到水手礼拜堂去找克里德兰牧师,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位牧师是由艾伯纳亲自引导到上帝身边的,艾伯纳想:“在我所取得的一切成就中,克里德兰皈依基督教本是个意外事件,而它所带来的正面影响却偏偏最多。”艾伯纳认为水手的生活是最艰苦的,面临的诱惑也是最多的,而他很高兴自己在铲除拉海纳的妓院和酒馆的行动中发挥过一定的作用。
传教士委员会发给艾伯纳度日的薪水十分微薄,因为他已不再是一名精力充沛的骨干传教士。然而惠普尔医生时刻照应着他,一旦需要,詹德思或者惠普尔便会给他几个小钱。有一次,一位客人看到这座孤零零的小茅屋里只有几个孩子的肖像作为装饰,便同情地问道:“你没有朋友吗?”艾伯纳答道:“我结识了上帝,结识了杰露莎?布罗姆利,结识了玛拉玛?卡纳克阿,除此之外,我不需要其他朋友。”
1849年,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到了拉海纳镇。听了这个消息后,艾伯纳?黑尔又成了个青春焕发、欣喜若狂的父亲。弥加?黑尔牧师从康涅狄格州写信来,说自己已经决定离开新英格兰——那里天寒地冻,让他很不舒服——要来夏威夷定居了,“我一定要再看看幼时见过的棕榈树,还有在拉海纳海湾里嬉戏游弋的鲸鱼。”不少传教士的后代从耶鲁毕业后都会寄来这种令人欢欣鼓舞的家信,说他们要回家。夏威夷群岛有一种足以穿透千山万水的魅力,令人难以抗拒,然而弥加的信却非同寻常,他要横跨美洲大陆,到加利福尼亚去,他要亲眼看看美国各地是什么样子。他预计自己将在1849年的年底登上从旧金山开往夏威夷的航船。
读罢来信,艾伯纳找出一张北美地图挂在草墙上,每天推算一次儿子在那广袤的美洲大陆上走到了什么位置,然后在地图上标出来。他的推测总是极为准确。1849年11月底的一天,他对J&W商店的人们宣布说:“我儿子,弥加?黑尔牧师,可能马上就要抵达旧金山了。”
弥加翻过内华达山脉的崇山峻岭,沿着萨克拉门托河顺流而下,来到了正因淘金潮而蓬勃发展的旧金山。他时年二十七岁,身量颇高、面孔英俊、一双黑眼睛,继承了母亲的褐色头发和父亲的聪明头脑。幼时的苍白消瘦已消失殆尽,代之以英武的棕黑肤色。由于跟随淘金者穿越美洲大陆的长时间徒步行走,他的胸脯也渐渐变得宽厚起来。他斗志昂扬地大步向前,仿佛已预见到前面那棵大树下一定会发生什么高兴事儿似的。他对旅伴们宣扬上帝对天国子民的永恒之爱,赢得了伙伴们的尊敬;漫漫寒夜,他和赶骡子的伙计一道啜饮威士忌酒,同样也赢得了他们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