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个曾被法律排除在外的东方人取得了公民权和投票权,劳工们也争取到了新的权利。豪类们悲哀地看到,他们在夏威夷为所欲为的好日子已经到了头。对此感觉最强烈的,莫过于霍克斯沃斯?黑尔,他仿佛在迷雾中胡冲乱撞:他理解不了性情捉摸不定的女儿,也没法跟妻子交流,妻子的脑子好像着了魔,一会儿说东,一会儿道西,毫无逻辑可言。最后他遇上了1953年的凤梨危机,这一次,夏威夷看上去岌岌可危。
人们最初注意到这场危机,是考爱岛的一名鲁拿查看遥远的田地的时候,发现所有应该长势正旺的蓝绿色植物却呈现出病态的黄色。那人立刻想道:“一定是哪个该死的笨蛋忘了喷防线虫的农药了。”但是查询了记录之后,他却发现田地已经喷过了防止线虫的农药,于是堡垒集团聘用的一位凤梨专家马上乘飞机过来查看了那些病恹恹的植物,说:“这不是线虫,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到了下一个礼拜,一度茁壮成长的植物纷纷歪向一边,好像被体内的敌人吸走了元气,但是植物外表没有伤痕,没有虫卵,什么也没有。植物学家着了慌,给火奴鲁鲁打电话。整座岛上星罗棋布的凤梨田全都开始显出类似的症状来。
如果说凤梨行业就此陷入恐慌,显然太轻描淡写了。狂乱的恐惧席卷了红土地上的农田,影响了堡垒大街的办公室。恐惧情绪首先袭击了霍克斯沃斯?黑尔,因为H&H公司的大笔财富都依赖凤梨种植,而唯他马首是瞻的休利特家族产业和J&W公司比他还禁不起冲击。一年的损失就可能超过一亿五千万美元,而植物学家们完全摸不着头脑,弄不清他们那些值钱的作物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位英国风云人物希林曾成功地击退了粉虫和线虫,可他早已不在人世,可研究人员还是翻阅着他的记录,试图找出他是否对未来留下过只言片语的担忧。然而希林只打过一个比方,这位成天醉醺醺的专家没有留下任何连贯的文件,也没有任何参考资料。一天夜里,希林死在考爱岛上一座贫民窟里,直到他身亡,护士们才认出他是谁。不管怎么说,植物学家们把希林有关凤梨的所有记录翻了个底朝天,只弄明白了这毛病与铁元素无关,与害虫无关,与线虫也无关。对于目前的疫病,他们一无所知,只知道成千上万的凤梨苗看上去好像真的是没救了。
绝望之中,霍克斯沃斯?黑尔建议:“我们知道现在不是染了某种看不见的细菌,就是缺乏某种化学元素。看上去不像是病毒的问题。那么就是后者了。我十分愿意给岛上的树苗都喷上药。问题是,喷什么呢?”
一位耶鲁大学毕业的年轻化学家建议道:“我现在一直在分析有关凤梨的所有成分。咱们可以调制一种喷剂,里面包含所有可能缺乏的元素。先不管青红皂白喷一通再说。同时,你的手下可以分析一百株死去的树苗和一百株没有患病的树苗,这样你也许就能发现是缺了什么元素。”
年轻人配制了一种绝妙的、什么元素都有的溶液,并把这东西喷到一株奄奄一息的树苗上。仿佛施了魔法似的,这树苗如饥似渴地吸收了溶液中某种微量的、说不清是什么的元素,两天之内就重新变得挺拔茁壮,颜色也恢复了正常。这是凤梨种植历史上最神奇的发现,当天晚上,几个月来,霍克斯沃斯第一次睡了个好觉。到了早晨,他的董事会问他:“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树苗起死回生?”
“谁也不知道。现在咱们就得弄个水落石出。”
他对科学家们进行了一番激励,接着他们从神奇溶液中去掉了一种又一种成分,然而不管怎么喷洒,那些树苗的反应都相当激烈。后来有一天,当喷下去的溶液中不含锌元素时,那些植物又开始显得有气无力了。
“锌元素!”黑尔喊起来,“谁他妈的能想到给凤梨土加上锌元素啊!”
谁也没想到,但是多年以来的不断耕作和对土壤施加的化学肥料一点一滴地耗尽了其中的锌元素,却没有人意识到锌元素的存在,而到了某个程度,缺乏锌元素的植物终于支撑不住了。
“还有什么其他化学元素快降到警戒线了?”黑尔问。
“不知道。”科学家们回答,但黑尔的谨慎性格提醒他,如果锌元素不知不觉地从土壤中消失,那么其他微量元素也一定会产生同样的情形,于是他推行了一项可能是整个农业历史上最为复杂的研究活动:“咱们得拿这片著名的夏威夷红土地当作一家银行。我们从中提取出数量庞大的元素,例如钙元素、硝酸盐化合物和铁元素,这些很容易得到补充。然而我们似乎也不断地从中提取少量的锌元素这类物质,却没能将其补充回去。从今天开始,我希望对从凤梨田里长出来的一切物质中的每一种化学成分进行分析。如果我们从中吸收了一吨硝酸盐化合物,那么我们就得补充一吨回去。如果我们从土壤中吸收一百万分之一克的锌元素,我们也得把同样的数量补充回去。这块神奇的土壤就是我们的银行。咱们绝不能再透支这个账户了。”
科学家研究了土壤中流失的化学成分,结果十分奇特:锌元素、钛元素、硼元素、钴元素和许许多多其他种类的化学元素,它们在土壤中的含量极低,然而它们一旦消失,凤梨苗便会枯萎死亡。广大的种植园里的土壤成分一夜之间重新恢复了平衡,拯救了整个夏威夷经济。霍克斯沃斯?黑尔曾拒绝向线虫投降,也拒绝向微量元素的流失低头,然而他却突然对夏威夷这片广袤的凤梨园产生了一种想法:没有人能立刻说出菲律宾人、韩国人,或者挪威人到底做出了多少贡献,但如果任何人从夏威夷偷偷拿走了社会上这些最微不足道的人群,也许人类社会的果实也会开始凋零枯萎。黑尔久久地站在他的田地边上,思考着这个新的想法,随后他便用全然不同的视角观察着菲律宾人和葡萄牙人。
“这些人注入了什么样至关重要的元素,使我们的社会得以保持健康?”他时常思考。
当姬香港在堡垒集团各种各样的董事会里工作过一段时间,度过了试用期之后,发生了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他被叫到哈珀法官的会议室里,这位法官的太太是霍克斯沃斯家族里的一位姑娘,姬香港被那位一丝不苟的得克萨斯人教训道:“香港,法官们决定,任命你为玛拉玛?卡纳克阿庄园的信托人之一。”
香港吓得倒退一步,好像这位好心的法官用一根皮鞭猛抽了他的脑袋似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用申请就被任命了?”
“是的,我们认为,夏威夷的商业、政治正在越来越多地落入我们的东方兄弟手里,必须采取某些措施来适应这个现实。”
尽管香港对于堡垒集团和它盘根错节的各种机构抱有十分悲观的态度,但他显然对这一委任感动不已。因为他知道,晚报上报道这一事件的时候,夏威夷革命所带来的影响范围再也不会被忽略了。日本政治家接管了立法机构,唯一仅存的旧秩序只剩下了庞大的信托产业,对于堡垒集团来说,主动撤出这一行业是一个十分重大的事件。因此香港不由得拿出完全坦诚的态度,他想确定哈珀法官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
“对这种姿态,本人十分感动,哈珀法官,”他诚心诚意地表达了自己的谦卑之情,“我猜您知道,作为这样一个董事会中的首位华人成员意味着什么。各位法官赋予我一种殊荣,使我铭记终生。但你们是否明白,我在土地契约制度上的一贯立场?还有租约制度?还有,那些未能有效利用土地的产业,是否应该对其进行重组?你明白所有那些事情吗,法官先生?”
大个子哈珀法官笑了起来,指着办公桌上的一张纸说:“香港,你显然忘了其他的信托人。休利特?詹德思和约翰?惠普尔?霍克斯沃斯。你认为他们会对你那些疯狂的想法置之不理?”
“即使有这些人,法官大人,想法重复的次数一旦足够多,就会被传播到您最不想看到的地方。”
“我们法官认为,你这种人能够带来好的思想,但我们肯定不会支持你反对另外两名信托人。”
“我并不是来打架的,法官。”
“我们知道。所以我们指定了你。但是,在你就职之前,香港——我比你更了解这个任命是多么大的荣誉,因为我们已经为指定一名东方人进行了多年的请愿——我想让你透彻地了解一下,你将承担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大个子在法官椅上挪动了一下肥胖的身体,告诉秘书,说不希望有人来打断他。
“夏威夷的存在本身,香港,靠的并不是那些刻薄的局外人所称的堡垒集团。外人的想法完全是错误的。控制夏威夷的并不是堡垒集团,是庞大的信托产业的神圣地位,是它们构成了我们这个社会坚实的脊梁骨。堡垒集团只相当于肋骨,人民是血肉。但是那脊梁骨必须保持强壮,而这要靠我们这些法官来维护。
“信托产业控制着土地,并建立土地契约制度。它们控制着甘蔗种植园和凤梨田。不管企业兴旺发达还是亏损破产,它们都会继续。它们一直发挥着作用,而从中获得利益的家族却渐渐没落。看看你所进入的这个信托机构吧。它在夏威夷的核心控制着数百万美元的资产,而这一切又是为了谁呢?为了一位亲爱的夏威夷老妈妈和那位游手好闲的海滩少爷。我们法官之所以花时间为信托机构操心,并不是因为我们对那两个可怜的夏威夷人感兴趣。他们并不值得。但是玛拉玛?卡纳克阿和她的儿子凯利必须从法庭确保得到公平的交易,这一点至关重要。
“我接下来要说的,香港,我不想坐着说。”大个子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深棕色的西装,用手指着他的中国客人,“在我们整个庞大的信托产业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任何一桩由于某个信托人盗窃资产而产生的丑闻。从来没有过中饱私囊,没有过非法挪用,没有过为了个人酬劳而进行的过度交易,没有不诚实的行为。人们常常指责信托太过保守,但在信托人身上,这并不是弱点。这是一种美德。香港,只要我们满足于在传教士家族中选择信托人,我们就一定能够享有无可挑剔的记录。我们现在正在扩张,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是在冒险。如果你犯了一个错误,我就会亲手把你驱逐到群岛外面。法庭不将你绳之以法绝不罢休。如果你想做一件事,将夏威夷的东方人的处境倒回到三代人之前,那你尽可以对玛拉玛?卡纳克阿的信托产业胡作非为。”他坐了下来,朝着香港微微一笑,然后补充道,“当然,如果你想要像我们整个社会证明东方人和历史上所有的传教士家庭一样有担当,那么你也得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