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酒川家族来说,1954年给他们带来的是错位和挫折。从一月份开始,当意志坚强的龟次郎威胁说要离开美国的时候,大家谁也没当真,然而他却出其不意地宣布:星期五他就要登上轮船,到广岛县安度晚年。结果,到了星期五,他和佝偻着腰的妻子登上了一艘日本货船,甚至没有跟大家吃个告别晚餐就踏上了回乡的旅程。他告诉儿子们:“商店的钱够养活我们在广岛的生活。我在美国辛苦了一辈子,日本会为我的行为感到骄傲的。我希望你们老了之后也能说同样的话。”龟次郎从来不是个特别容易动感情的人,他没在甲板上多待一会儿,再看看自己曾开凿的群山,也没有望望他曾参与辛勤耕耘的田地。龟次郎领着妻子来到下面的船舱里,他们吃了一顿结结实实的冷米饭加鱼肉,吃得很开心。
无论是在美国大陆还是在夏威夷,都有一个普遍被忽略的事实:在很多被运送到美国的东方人之中,有相当一批最终会回到他们自己的祖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很多年里,有很多人从美国回到日本,酒川龟次郎在这些人之中只是沧海一粟罢了。他们手里有积攒下来的美元。当时经济萧条,这些移民有能力在日本的穷乡僻壤买上一块相当大的土地,龟次郎的打算正是如此。他会为他的日本亲戚在靠近濑户内海的地方买上一小块土地,并将那里作为全家人在广岛县的大本营。如果儿子五郎和茂雄决定返回祖国,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年迈双亲的离去让茂雄痛苦万状,因为他越来越像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他当上了参议员,跟黑眉毛吉姆?麦克?拉费蒂合伙经商,并成长为与他同样精明的商人。黑眉毛吉姆欣赏龟次郎老头在儿子们身上培育起来的良好德行。然而五郎的感受却全然不同,虽然他也同样珍惜父亲的言传身教,但却很高兴看到严厉倔强的母亲回到日本去。这样一来,妻子明美就可以留在美国了。相应地,他和茂雄给明美安排了一大笔钱,让她作为酒川家的女主人发号施令,并从老太太的独断专行之下将她解救了出来。兄弟俩再也不嘲笑明美那种讲究的辞令了,而且他们流露出想要她留下的意思。
然而这一切都为时已晚。一天早饭时,明美说:“我要回日本。”
“为什么?”五郎吓得张大了嘴。
“你从哪儿弄钱?”茂雄说。
“我自己有积蓄。这一年我什么也没给自己添置,而且我只吃米饭。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明美坚持说。
“没人说你对不起我,亲爱的明美,”五郎安慰她,“但是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因为夏威夷不是人待的地方。”明美答道。
“明美!”五郎可怜巴巴地说。
她一推桌子站了起来,看着勤勤恳恳的兄弟两人:“在夏威夷,我的心智如同活死人,我一天天腐烂下去。”
“你怎么能这么说?”茂雄打断了她。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在任何日本人看来,这一切都是那么显而易见,真是可悲。”
“但是,你难道没有感觉到这里的勃勃生机吗?”茂雄恳请道,“我们日本人正在渐渐掌握主动权。”
“你知道真正的勃勃生机是什么样的吗?”她悲伤地问,“思想的勃勃生机?我恐怕夏威夷永远不会理解真正的思想上的生机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
“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们整个民族来到这里是多么令人兴奋吗?”茂雄穷追不舍。
“那倒是的,”她说,“如果你们当时去的是一个更重要的地方,会令人兴奋的。但你们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吗?一辆闪闪发光的黑色豪车。你们永远不会追求音乐、戏剧或者读书。你们那一套价值观太廉价了,我不想再忍了。”
“明美!”五郎请求道,这回真的急了,“别走,求你了。”
“你想怎么样?”茂雄问。
“我想在西银座酒吧找份工作,那儿的人们会谈论思想。”她淡淡地说,从那天起,明美开始动手收拾行李。
显然,她离开夏威夷的决心已定,无可更改了。五郎突然从劳工组织办公室消失了几天,茂雄发现他木然坐在家里,等着明美从市场里回来。她到那里去告诉那些对她羡慕不已的战争新娘朋友自己要回日本的消息。五郎的眼睛哭得红红的,两只手抖个不停。
“你觉得咱们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吗,茂雄?”他问。
“别相信那姑娘说的话。”茂雄坐在兄弟身旁说。
“但是我爱她。我不能让她走!”
“五郎,”茂雄静静地说,“我跟你一样爱着明美,如果她走了,我也会崩溃,但我敢肯定一件事情。你和我正在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远远不能理解的大事。再给咱们二十年时间,咱们会在夏威夷创造一个奇迹。”
五郎知道弟弟说的是什么,但他仍然问道:“在这个过程里,你觉得咱们是不是像她说得那么无聊?”
茂雄花了几分钟思考这个问题,他想起波士顿礼拜五的晚上,想起哈佛大学法学院里那些热烈的讨论,想起在那些壮观的博物馆里所度过的礼拜天。
“夏威夷的确很糟糕。”他也承认。
“那你觉得明美姑娘说得在理?”五郎的声音里面含着一丝隐痛。
“她还太年轻,不了解咱们其实骨子里还是庄稼汉。”茂雄答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五郎挑衅地问,“我们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但是从本质上说,咱们还是庄稼汉。”茂雄说,“来到这座岛屿的所有人,起初都是大字不识的文盲。华人、葡萄牙人、朝鲜人,现在加上菲律宾人。我们都是诚实肯干的人,但是,上帝见证,咱们其实就是一帮广岛来的泥腿子。”
五郎忍受着被妻子抛弃的撕心裂肺的痛楚,怎么也不肯接受进一步的羞辱,喊道:“不管是不是泥腿子,咱们这些人现在在甘蔗种植园里拿着不菲的薪水,咱们的律师还被选进了立法机构。要我说,这些绝不是一文不值。”
“这些当然是无价之宝。”茂雄同意哥哥的说法,伸出胳膊搂住哥哥的肩膀,“明美还有些事情没弄清楚,这些事情很快就会发生。咱们的孩子会开始读书,会开始听音乐。他们不再是农民了。”
五郎从悲伤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开始变得好斗,他大声喊着:“见鬼,从现在开始,五十年后,他们会为你我这样的人立一座丰碑!”他心里涌出很多话,要等着妻子回来之后对她说,但当他看到妻子走进房间,在门口细心地脱下木屐,像一位高雅的日本妇人那样踮着脚走进房间的时候,他的勇气一瞬间荡然无存,他恳求道:“明美,求你了,求你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