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屋,母女抱在一起痛哭起来,小红小丽在一旁也不住垂泪,上去劝解了半天双方情绪才平静下来。硕林用手帕擦擦哭红的眼睛说:“难为你们一直跟着小姐,得好好谢谢你们才是。以后别叫‘王妃’了,大家都是一家人。”
看二人为难,佳莫说:“以后就叫‘夫人’吧。”
二人点头。
硕林稳稳神说:“一别十五六年了,要说的话慢慢说吧,我看见你们好像是同一群卖艺人在一起,怎么回事?”一说起眼前具体事,气氛不再那么压抑了。佳莫讲述了奉第巴大人之命组织艺人吉朵的经过。小红小丽一个劲儿夸小姐办事能力强。
硕林听了点点头:“嗯,这是好事呀。”
哲蚌寺的学员班放假,阿旺和色朗到宫中来看望洛桑,一见面,洛桑就是一连串问话:吃什么?在哪儿住?学习什么?课余做什么?能不能上街?等等等等,好像憋了满满一肚子话。二人介绍时,他仔细听着,有时听得眉飞色舞,对什么都感兴趣,不禁说道:“真羡慕你们,我要能去学员班多好啊。”
“佛爷身份不同,其实大体和咱们在达旺寺的学经安排差不多,只是更严格些,大型法会也多。”阿旺答道。洛桑能够看得出来,不到半年时间,两位过去的同学谈吐举止有了不小的变化。
色朗安慰道:“佛爷在宫中自有经师指导,必当大有精进,一般学员哪有这个条件。”
洛桑叹一口气:“唉,我现在是每天都与几位老经师在一起,太闷得慌,哪有你们自由。不讲这些了,哎,讲讲拉萨的街上好玩不?”
第巴大人向他们交待过,不许多讲街市上情况,所以二人只是含糊带过,色朗挺认真地说:“和咱们达旺镇差不多,只是店铺多些人多些而已。”
“正月传召大法会你们参加了吗?”话题是跳跃式的。
二人回答参加了,并讲述了壮观的场面。
“那些天,我每天只能在宫顶眺望,唪经声犹如气浪一波一波涌来。原以为别管哪一教派,只要信奉佛祖就行,现在感到格鲁派纪律严明、组织有力,是一支强大的僧人队伍。可是我觉得离这支队伍太远了。”
阿旺和色朗互相看看,他们也感到洛桑在变化,可能他自己还未觉察。
话题又转到生活上:“几个学员住一间僧舍?”
阿旺解释,这次寺里安排学员按籍贯住到康村,又将哲蚌寺内部组织结构作了介绍。
“寺院池巴是达赖喇嘛。”色朗说。
“我?”
“是的。佛爷还是色拉寺池巴呢,不过寺务都由首席大活佛代理。首席下设学经、戒律、总务几位协理。实际活动的单位是扎仓,三显一密共四个,相当于四个寺院。扎仓又分为若干康村,依地域划分,设有小佛堂,有的康村人多,下面再设密村,允许亲属组合在一起,老病之间可互相关照。”
洛桑一边听一边想象着:雄伟的寺院、盛大的法会、温馨的康村……
几个月的生活使色朗体验到,一个庞大的寺院犹如一个小社会,有它的辉煌,但在角落里也有默默的辛酸。入寺后,二人被分配到山南康村错那密村。在那里,色朗意外地发现多年前丢失的一位叔公。小时常听爷爷讲,有一年冰雹那个猛呀,把庄稼打成了光杆,全村几乎都出去乞讨。叔公十来岁,走丢了,再也未找回来,爷爷临终对这个小弟弟仍惦念不已。
叔公年近花甲,瘦骨嶙峋,听着侄孙讲述家中状况,不禁涕泪横流。
“那年走失后,我就随着人流来到拉萨东郊一座小庙出了家。蒙古人从雪山下来,被小藏巴汗围困在附近,老汗王派人送信让伏兵速来接应,是我带的路。途经哲蚌寺,叫图布的队长请堪布把我留了下来。”
“叔公啦,这么多年,怎么不回去看看或者捎个信儿,免去家人挂念。”
“其实,后来凭口音和记忆,我也知道了自己的家乡,我想菩萨保佑进了哲蚌,自己努力学出点儿名堂,也给家人增光,可慢慢明白……难啊。”
后来色朗明白,即使进入哲蚌这样的全藏首寺,真正出人头地的很少。同样的资历同样的修为,家庭背景对一个僧人的出路致关重要。富余家庭可以向扎仓多做布施,向僧众施饭施茶,为自家子弟聘请高僧教学辅导,即使谋到康村内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执事,有机会一外放就可任职。穷僧不但请不起经师,还要做些杂役以换取补贴。这并非不公平,是由前世黑白业决定的,而且佛祖也给穷家子弟留下上升的空间,比如有的活佛就转生在普通人家,一些家境贫寒的僧人,由于根利,再加上刻苦习修,也有考取较高学位甚至格西的。
叔公说他年轻时,扎仓好几位经师都是农家出身,待人和蔼亲切。上个月叔公去世了,临终前拉着色朗的手说:“进了学员班,抓住这个机会,以后会有出息。这几十年我也想家,总算见到了家里亲人……”
火葬对僧人属高等级方式,但亲属要支付不菲的费用,色朗无力拿出,只好采用天葬方式。头一天康村组织众僧诵经祈祷转生三善,次日天不亮,色朗将赤身的叔公用氆氇包裹住背上,并将全部遗物——打着补丁的几件衣袍、一床被褥、一只木碗、一条糌粑袋、一串木制佛珠,放在一个袋子里,由阿旺帮助背着向附近天葬场走去,快到时,由天葬师接过,背上天葬台,然后按习俗将尸割碎,焚烧遗物,召请神鹰吃净。
望着山顶青烟袅袅,色朗知道叔公灵魂升天了,合十顶礼,祝愿叔公来世投到更好的人家。
山路弯弯曲曲,拐过一处山角二人不由一惊。他们还从未俯视过哲蚌,它庞大的身躯历经二百多年暴风骤雨,威严地屹立在山脚,它是格鲁崛起的支柱和见证。色朗想,在这巨大光环的背后,有多少像叔公这样信仰坚贞、默默修习又默默离去的普通僧人呀。
当然,关于叔公的话题,色朗没有对洛桑讲。
接下来的几天,洛桑感到很郁闷。有一天他突发奇想:人们不是都说在这片雪域,达赖喇嘛至高无上嘛?不是说对我的话都须遵从嘛?好,那我就试试。他叫过两位侍从,都在二十左右,命其中一个将他的被子散开叠起,再散开再叠起,如此一百次,命另一个用碗从净水桶中舀上水,端到宫顶平台泼下去,再舀一碗端上去泼,往返一百次。
二人各将一百零八颗的长佛珠挂在墙上用来计数,然后按吩咐默默做起来。洛桑坐在一侧瞧着,好像在等待什么重大结果,他不时观察二人表情,都很平静,做的一丝不苟,并无怨色。待两串佛珠都数到一百,二人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