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病了一场。
我的《进药底簿》记录了这次病况。四个月后,我略略翻看这些记录。我并未因得知自己刚刚从一场险恶的疾患中脱险而庆幸,反而,我为自己的幸存深感惊讶。
御医庄守和用十香返魂丹为我调理,病案上记下我的症状:肝气过旺,气郁血滞,痰火阻,中脘气闭塞之症,以至神昏不语,牙关紧咬,四肢抽搐,胸堵痰,症热沉重。
御医范绍相记:抽搐筋惕,晚间尤甚,饮食少思,夜不得寐,心中懊恼,时作摆布。以至气滞血瘀壅阻。范绍相用了清肝化痰汤。我用的药还有疏风活络饮,苏合丸,和许多清热祛瘀化滞之药。
每天不停地服用汤药,我时睡时醒,时而沉迷时而忧思,时而抽搐,时而发抖。我确乎不是大公主所说的,预言中来化解诅咒的人。我什么都没做就险些送命。我不够镇定,羞辱令我五脏俱焚般痛楚,各种幻象乘虚而入,我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何时。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我自身难保,忧惧如炬。我身体里充满了毒,一点火星就能引燃我,让我化为灰烬。
我酬谢用药物为我招魂的御医。他们没有加重我的病症,虽然,在这种情形下置我于死地如此容易。他们将我从昏迷与抽搐中唤醒,我记得他们的名字。我缓慢地翻阅进药簿,服药,是我四个月来的生活。我恢复了神思,却不再说话。我让人拿来镜子,看见自己瘦了一圈。眼睛周围围着一圈青色。我心如死灰,面如土色,嘴唇是紫色的。我换了一副样子。我没有变老,而是衰败了。我衰弱似突然遭遇寒霜的树叶。之后,我一直没有恢复到受罚前璞玉般的脸色,我望着青灰色的天空,心想,如果我是预言中的人,我怎会如此无力与无奈?我想不出帮助自己和皇帝的法子。
我缓慢地想这些事。我想此生我无法离开这里。而如果这是被诅咒的地方,我不过是遭受诅咒的人群中的一个。这个群体对那把骨头毫无办法。甚至不知道它的来历,不知道它发出诅咒的理由。下令摔毁照相机的人,太后老佛爷,甲午年后,太后以老佛爷自居,可老佛爷也无法从咒语中脱身,甚而,她也许根本不知自己的衣袍里还藏有另一把骨头。她的身体和灵魂都是那具桃花掩盖下的骷髅骨的囚徒。
我缓缓想着这些事,目光呆滞无光,身形像一根枯木。我不需要光泽,有许多线索在我脑子里漂浮,除非理顺它们,否则我破碎的理智将会被这些漂浮物带走,越漂越远。
我坐在南窗下发呆,绕过脑子里那些盛开着摩罗花的礁石,我必须想下去……
皇帝出生在后海北沿的醇王府。皇帝的父亲,醇亲王奕,是道光皇帝的第七子。醇亲王迎娶太后的妹妹为嫡福晋。光绪皇帝是同治皇帝的堂兄,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醇王府早些时候是乾隆朝和珅的宅子,后来嘉庆帝诛了和珅,将花园和宅子赐予成亲王。宅子传至毓字辈时,转给了醇亲王。这座皇帝只住了四年的宅子,在和珅之前,宅子的主人是纳兰明珠。明珠的长子叫纳兰容若。明珠家还有一所众人皆知的花园,是当时京城文人聚集之地,这所园子,叫自怡园。明珠家败落后,自怡园日渐萧瑟。乾隆皇帝在其上筑园,名长春园。长春园中,有一所巨大的石砌建筑,叫海赢观。这座美玉般坚不可摧的石砌建筑却在一场大火中迸裂……
我断断续续回想这些名字。他们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他们也是有着各种关联的文字,他们活在文字里,他们是一个个字和词语,甚而是图画和书法,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微妙……纳兰与那拉在读音上十分接近,查一下八旗名录,就会知道纳兰就是那拉,而那拉的全称是叶赫那拉。那拉,纳兰,纳兰,那拉……皇帝身上有一半血姓那拉,也就是纳兰。最终的问题是,布西亚玛拉与纳兰又是什么关系……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说出来就会被打入冷宫或处死,然而,我无法停止。我离秘密十分接近。我甚至能感觉到,我和骷髅白骨间的距离。
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像一块炙热的石头,令我双颊发烫。我已经知道,暗中,许多事物正在汇集,白萨满、灵物、磨指,还有许多关在盒子里的记忆,故人、半人和半人之梦,这些事物汇集在一起,不会没有原因和理由。它们都因一具白骨而来,又因那白骨而滞在此地,秘密一天不被启开,它们就不会离散。它们是飘浮在紫禁城上空的烟尘,是我第一次进宫就看到的雾霭和阴霾。然而,载湉呢,载湉是这个秘密中的哪一个环?我不能不想下去,尽管这想法正在割裂我。
如今的醇王府,是当年纳兰家的一部分。然而皇帝四岁进宫,不可能听说过石棺,以及石头和木头的盒子。皇帝的父亲,醇亲王,只会一味向太后表忠。没有比这位王爷更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效力于太后的皇室成员了。没有办法,他的福晋是太后的妹妹。皇帝不大可能知道醇王府的来历,尽管这类事只要稍稍打听即可知晓,时间太久了,没有人告诉他。皇帝也不大会对纳兰容若、纳兰明珠这两个名字多加揣度。
我耐心揣测,双眼凝滞,如一棵苍老的树。
尽管我与世隔绝,海战的消息还是传进了景仁宫。战事紧迫,景仁宫被丢在一边。这也许是我获释的原因。我试着走出景仁宫,发现并无侍卫阻拦。禁锢我的手谕自行解除了。听说太后捐了几百万两银子补充海军,可传来的都是战败的消息。皇帝任命李鸿章为最高统帅,然而,所有的战舰都被击沉,海战蔓延到了陆地。皇帝胸中有一朵黑摩罗正在张开。在我的思绪无法钻透的地方,也像黑摩罗的花心一般,一团漆黑。只有太后头上的摩罗花明艳皎洁,像是出自大清最好的首饰匠人之手。没有人质疑摩罗花,也无人知晓它的名字。缪先生为之丢失了思维也失去了手,午夜,她蓝色的手犹如魔鬼附体,一刻不停地绘制着摩罗花。
整座地下花园都出自缪先生的手笔。我去福昌殿那会儿,她说过,她画过的花,足够种满一片繁茂的花园。她一刻不停,复制咒语,黑摩罗。她为那朵白描花染色,奉以心力,黑摩罗抹去她对时间的焦虑,又为她注入不老不灭的活力。
我无法阻止缪先生。即便福昌殿后来未被奉为禁地,缪先生也已是踩在生死之上的疯魔。
事情已然十分紧迫,皇帝处境险恶,我要再次进入密室,找到摩罗花的白描图,将它付之一炬。不,我无法摧毁它,它咒语护身,坚不可摧。而在紫禁城之下,摩罗花在地下蔓延,深夜,我听到它涨潮般的声息。它的力量正在或者已经挤进人心。我脑海里涌进了摩罗花的漩涡,我的危险不是死亡,而是理智和思维被这黑色的漩涡占据和摧毁。那样的话,我便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我在冬天冷清的景仁宫里坐着,像一棵掉光叶子的树。我沉默无语,宫女们喂食进水,我任由摆布。我安抚时间,使它像我一样静默无声。它停了下来。等我下床走出景仁宫时,已经是第二年五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