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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杜拉斯 (一)(3)
对我们俩来说,这些用我们的笔赚来的房子表明了一种独立,一种胜利。我们带来了我们精美的东西。
她的阁楼适合午睡。她在长窗前放了一张床,在那里欣赏她的公园。她把她的院子叫做公园。她按照自己的尺度扩大或缩小一切,而那并不是真正的尺度。可院子又从多少平方米起才算公园呢?
1964年,我买下房子后,曾做了些装修。玛格丽特不时来施工现场看。有一天,她由作家乔治 · 奥维尔的妻子索尼亚陪着。
索尼亚是个英国人,所以在起居设备方面是个行家。她察看了这个未来的“家”,用她欢快的语气做出了这样一个灾难性的判断:“缺一个宝宝”。
今天,每当我不得不到一楼去找二楼没有的厕所时,玛格丽特听到“宝宝”这个词所发出的笑声和索尼亚说话的腔调仍在我耳边回响。
还有一天,玛格丽特劝我到泥水匠已用卡车运走的那堆瓦砾中翻一翻,去找一块她已经注意到的木板。我去找那块旧木板,建造房子的木匠在上面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时间:“波托 · 弗朗索瓦,1882年12月”。
波托,注定是木匠的名字,而弗朗索瓦,却是我儿子的姓(而日期则与我孙子的生日相同,只是相差一百年)。我把那块木板挂在墙上。玛格丽特喜欢这些模糊的回忆和昔日生活的痕迹,但她写作时不爱用过去时:“我喜欢真实:一过了现在,人们就看不到真实了。”
我发现自己用现在时写作,而过去时或未完成过去时更适合已经过去的那些时刻。我也许是随她的爱好,或者,就像经常发生的那样,她的选择自然而然地与我的选择相符。这来到我笔尖的现在时,那是颤抖的时态,使得她依然活着。她穿着小小的高帮皮鞋,笑着,身体结实。眼镜大大的,双手细细的。她的声音,慢慢地轻下去,然后消失。
我们也交换菜肴。她用越南色拉、西班牙汤甜猪肉、白菜包肉换我的白奶油和高级调料。她教我怎样煮小扁豆和菜豆。她熟悉家常菜和便宜食品:干菜,红肠,猪牛羊的头、蹄和内脏。她根据自己的想象做菜,有创意,经济实惠,十分灵巧,就像她用古老的脚踏缝纫机做衣服一样。她用在圣皮埃尔市场廉价买来的零头布做出好看的衣服。她说,一个人如果有天赋做某事(比如说写作……),就有天赋做任何事:音乐、果酱、汤。她指着维希产的配料对我说:“最后,你切碎细香葱,放在那儿,你就成功了。”
她希望得到成功,甚至在灶台上也如此。我感到很高兴。
她会因为一口长柄平底锅而发脾气。那口锅是她好不容易从一个超级市场买来的,她觉得现代到了极点。“你应该买,那是一口透明的长柄平底锅。棒极了,可以看煮萝卜。”看煮萝卜有什么意思?我的问题激怒了她。假如别人不能分享她的热情,她就会生气。她以这口平底锅与她固有的悲观作斗争,这种悲观把她从一个她在那儿找不到什么理由开心的世界拖向悲剧。而当她找出一个理由的时候,她又不想让别人破坏掉。
她会夸耀这口平底锅夸上一个星期。同样,她会餐餐吃同一个菜直到不想再吃为止。我也喜欢她的固执。她像一头顽固的小驴,不到南墙不回头,而大部分人早就迷途知返了。
她不管别人口味如何。爱她的人迁就她或自己另做其他菜。她的专横让人难以忍受,但人们并没有被迫一定要忍受,除了她儿子吼叫说她独霸天下。乌塔成年后母子常在饭桌上就此吵架。这种可以说像是夫妻间的争吵习惯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种消遣,对母亲和孩子都是如此。我想起乌塔曾叫道:“没有卡洛斯 · 达莱西奥的音乐,《印度之歌》1将一无是处,完完全全一无是处。”对于这种犯上之罪,玛格丽特哈哈大笑。只有他,“她的孩子”,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可以对她如此傲慢无礼。
我在饮食方面也有点蛮不讲理:我吃得飞快,视三餐为苦差,我们两人都很讨人嫌。她贪吃,而我却害怕没有饥饿感。两种女人:矮小健壮的黑发女人和自愿厌食的金发女人。她的自信使她变得更为专横,但同时也变得才华横溢。我儿子咒骂我要轻得多,但我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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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杜拉斯 (一)(4)
我去她家吃饭时,总带些多出来的东西:牡蛎、蛋糕、好酒。她很兴奋,永远不会感到太多,她喜欢多多益善,因为她自己平时很省。她毫不做作,又成了湄公河边的小女孩。她往往像小时候端饭碗一样端着碟子,用左手举起,送到嘴边,像用筷子一样用叉子。
她到我家来吃饭时,却两手空空。她有一次这样说:“我把我自己带来了。”她脸皮厚得让人吃惊。有人觉得她很可恶。但我邀请她与朋友们一道吃饭时,却给他们送了一个大礼。几年后,他们还记得起来:“你想起来了吗?玛格丽特在场……”“当我在您家遇到玛格丽特时……”大家对她印象很深,并不是因为她出名——而且,1984年之前她远没有这么出名——而是因为那天晚上,她使得现场气氛变得非常热烈,让人反对、大笑、思考。她不让任何时刻虚度。人们说她吝啬,其实她是以别的方式付出。
首先是让人阅读。一个作家,假如人们首先感谢他把美好的阅读时光献给他们,他是可爱还是可恶,吝啬还是慷慨又有什么关系呢?
作家像所有的艺术家一样,尽管有时当众作假,但他们对自己的价值知道得很清楚。玛格丽特像她的书一样,她明白自己的作品的力量。她的独特之处之一,就是说没有说过的话。甚至加以夸张。为了更好地惊世骇俗,不惜献出生命。
她也给夜晚的聚会带来欢乐,那种轻快是贬低她的人所想象不到的,因为他们不去看她荒诞滑稽、具有喜剧色彩的剧作《街心广场》、《萨伽王国》、《是的,也许》、《河流与森林》等。
她到处搜寻词汇。在商人们家中或周围的咖啡店里。她与村里的每一个人聊天,而且一聊就没个完。她关心管工、不识字的通烟囱工人的疾病和家庭,能记住他们的孩子的名字,还有他们说话的用词。在诺弗勒,她被当成是一个善良的大妈。在“体育”咖啡馆被当做常客。在报馆里,人们则觉得她有点怪,她晚上出去买东西,并抱怨店铺关了门。
泥瓦匠问我:“玛格丽特对我说,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更累。你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吗?”
她把所听到的事情带回来告诉朋友们,看看有什么效果。她会不知疲倦地重复同一个笑话,并笑个不停:“我曾对女佣说:‘我的儿子乌塔,他害我。’她问我:‘他伤了您哪里?’”她的笑声传播开去。这种回答,假如我还记得起来,我一定还会发笑。1982年之前,我几乎没有做任何记录。那年夏天,她不仅是个朋友,而且是个老大姐,也是一个正被酒精杀害的作家。我担心那是她最后的夏天,于是开始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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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杜拉斯 (二)(1)
我们的初次相遇要追溯到1955年。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