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虽然我称之为村庄,但那根本不是村庄,而是一大片泥土空地,上面矗立着二十几间破烂的干燥棕榈叶小屋,围成一圈,仿佛海市蜃楼一般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们先是穿过了一片看起来特别难走的树林,向导们一边哼哼着,一边侧身越过树间缝隙,几位梦游者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整个队伍零零落落的。
艾丝蜜、塔伦特和我在后面跟着,尽管我们穿过一片玛纳玛树,进到了一片森林中,但并没想到村庄就在林子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村庄的边缘。
一开始,我看到的是一具具尸体。到处都是。有些妇女躺着,孩子们的头钻在她们的腋下;男人双腿大开,张着嘴巴;一大批野猪的前蹄像猫一样收在身体下面,猪鬃又黑又亮,仿佛豪猪的刺儿。
空地儿正中央有一小堆火,发出噼啪的声响。架在火堆上的是一只看不出是什么的动物,它的皮已经被剥,身形比野猪还小,被火舌扫过的部分已经焦黑,眼睛仍完好无损,用悲惨的眼神凝望着我们。
眼前的场景仿佛大屠杀,许多人死在那里,但是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妇女的胸口正在起伏,即使是睡觉的那些男人,他们的大拇指也持续抚摩着手里紧握的长矛,像在做梦。至于那些野猪,每次吐气时,鼻孔周遭的猪毛都会抖动着移位。
法阿是我们一行人里最早开口说话的,尽管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听得出他的语气一点也不惊讶。(1)梦游者群聚在我们身后,每个人都异常安静。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一群人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整座村庄的人睡觉。
但是,夏娃突然没来由地发出了她那充满回音与爆发力的特有的吼叫声,睡觉的村民们立刻动了起来,像一把着火的火种一样。本来躺着的男人似乎靠一个动作就站了起来,女人则在惊恐之余跟着夏娃一起大叫,野猪也发出呼噜噜的叫声,跑到男人的身边,它们的小眼睛看起来邪恶而油亮。只有被架在火堆上的那只动物留在原地,火堆噼啪作响。后来我觉得,眼前的场景就像上次梦游者在森林里包围时我们的翻版,只是这一次,我们才是粗鲁的入侵者,明明不是这出戏的演员,却硬要插花演出。
多年以后,我看到我家某个小孩看电视时,又联想到这个画面以及紧接而来的恐慌。那是一出卡通:有个身材像马铃薯、讲话结结巴巴的平庸猎人闯进了一座村庄,村民跟他一样也是圆滚滚的,只不过他们全身漆黑,唯一能提示脸在哪里的,是挂在嘴边的双唇,又肥又红,硬得像还没打开的可可豆豆荚,还有惊人的白亮眼白。在猎人的追赶之下,那些黑人疯狂地绕圈逃窜,身体摇来晃去,挥舞着长矛,乱吼乱叫,猎人则四处乱跑,双方上演了一出疯狂的芭蕾舞剧。
当时的我们就是这样。村民狂奔大叫,我们从上下左右各个方向追赶,自己可能也在喊叫,任谁看到了都会觉得我们像是在玩“抓鬼”游戏。你也可以想象一下,法阿要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能恢复起码的秩序(可怜的法阿!)。他设法让村民小心地把长矛放下,咆哮不停的野猪也温驯地趴下来,但保持警戒。他费了好几个小时的心力,最后妇女坐在空地的一边,小孩围绕在她们的身边,全像蟾蜍一样不断地对我们眨眼睛;梦游者则是由乌瓦和阿杜守着,待在空地边缘,逐渐睡着了;村里大部分的男人坐在另一边,他们养的野猪跟在一旁;我跟塔伦特、艾丝蜜与法阿待在村子正中央,那只动物(2)仍然摆在火堆上被烘烤着,背部已被完全烤焦,皮肤渐渐化成了碎屑,像一群飞蛾随风高飞——此时,我已筋疲力尽。
我们对面坐着三名男性村民,外表看起来非常强壮,头发又黑又密,手脚肌肉发达。双方人马彼此偷偷互望了一会儿,好像我们是来提亲的,等一下要跟他们介绍定亲人选,讨论娶亲条件。他们三个用右手把长矛举得笔直,握矛的手指一张一合,先前我也看过法阿这样做,与其说这是有节奏的动作,不如说他们看起来很紧张,所以某些时候当三个人一齐张开手指时,像是刻意安排好的,我几乎以为他们要开始唱歌了。
先开口的是中间那个男人——但即便他没先开口,也没坐在中间,我都觉得他的地位高于其他两人:三个人都坐着,但他还是稍高一点,而且肩膀以一种几乎不自然的角度往后挺直,还有他的野猪也比两位朋友的更大,猪的毛皮格外油亮,好像刚刚上过油。
我被那几只野猪迷住了,它们跟我过去在书里或亲眼见过的野猪都不同。当然,它们最特别的地方是尺寸:身高宛如小马,又像还没剪毛的绵羊一样肥大,要不是长相太丑,的确算得上一种肌肉发达的雄伟动物。站着时,它们只比主人矮一点,但是看起来壮硕多了,身躯像桶一样圆滚滚的。尽管我看到它们的行动并非特别敏捷(它们跑步的样子很好笑,收后蹄时,前蹄会立刻蹬出去,看起来比较像跳跃,而非疾行),蹄子跟动物的角一样坚硬,四只蹄上长满浓密的猪毛;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它们的獠牙:弯弯的獠牙,从弯刀般的嘴角伸出来,材质像白垩,牙尖部分有缺口且有裂痕。它们的坐姿跟猫一样优美,四只蹄折起来收在身体下面,只有带头者的野猪例外。我们开会时,它前脚的一只蹄子始终踩着一片带血的毛皮,看起来曾是某只动物身上的一部分。我看着它始终在地上懒洋洋地来回撕咬那块毛皮,模样带有几分人类特有的姿态,漫不经心却又十分残忍,就像一个身穿条纹西装的胖子在颤抖的被害者面前玩骰子。它的眼睛始终盯着我们,法阿与塔伦特先后发言时,它大大的头在他俩之间微微地转来转去,偶尔停下来抬头看主人,好像在观察他的反应。这是最令人不安的一点。
他们在我的周围聊了起来。带头的村民先讲了一大段话,接着由法阿和塔伦特响应。谈得还顺利,还是不顺利?实在很难说。我可以从法阿和塔伦特的声音听出,他们在特意保持冷静,甚至想安抚对方,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费了他们一番工夫。我可以听见身边的艾丝蜜发出带有鼻音的呼吸声,但她本来就会那样,所以无助于帮我判断情势。我看到那三个村民以及法阿和塔伦特偶尔转头去看梦游者们,但梦游者并未回看,而且每当他们转过去看的时候,我就会听见法阿与塔伦特把声音放低,话讲得更快,带着更强烈的恳求语气。
当然事实证明,这又是另一段事后让我觉得应该更加注意的插曲,而且我也更努力地回想每个姿势与叹气的动作,但是在事件发生时,我在做白日梦,我只注意到了村庄与森林之间的边界有多整齐,树木就那样突然不见了,而且就跟在场所有人一样围绕着整片空地,仿佛村庄是一座圆形露天剧场,而我们是演员。我真希望当时我能转头看看那些群聚在我们后面的妇女和小孩,但我不敢。
所以,我只是看着一只野猫大的小野猪,它在我们开会地点后面的泥土地上玩耍。它的年纪一定很小,因为它还没开始长獠牙,眼睛大大的,小脸湿湿的。它正在跟自己玩游戏,在森林与村庄之间的界线前后跳来跳去:跳一小步,它就进入了人类社会,再跳回去,便回到了森林里。往前跳,往后跳,往前跳,往后跳。轻而易举。我没办法不去注意它,每每目光离开不久,又会回到它身上。
这个村庄有个令我不安之处,但直到那天晚上躺在棕榈叶席子上睡觉时,我才意识到是什么。
不管那一次会谈的内容是不是在谈判,总之他们谈了很久,久到我们都感到天色变暗,气温变凉,听到后面的孩子低声吵着要吃晚餐了。在那个当下,对话戛然而止,三位村民跟我们四个人都站了起来,法阿和塔伦特朝他们三个微微点头,但他们并未回礼。然后,我们回到梦游者身边,三位村民代表则回去跟其他男人谈话,妇女开始拍打小孩,回到各自的小屋拿准备晚餐的食材。
感觉情况不怎么妙,我们一群人坐在那里,仍在森林的边界上,向导们把玛纳玛果与卡纳瓦果传给大家吃,而几米之外,整个村子仍照常过活,好像我们不曾来过似的。塔伦特短暂地来到艾丝蜜跟我身边,向我们保证一切都很顺利。“我们可以留下来,至少暂时可以。”他说,“把他们喂饱后,我就跟你们讲清楚。”
那一餐实在令人难以下咽,我感觉到发出嘎吱声响的玛纳玛果滑进喉咙后,似乎会卡住,然后变大。有几位妇女终于把那只动物从火堆上取下(此时已完全焦黑,背部皮肤已完全碎裂飞走),换上了一大片摇来晃去的红肉,上面布满漂亮的白色肥油。烤肉味(事实上是火本身的香气)使得水果更难以下咽,最后我把水果放下,让品尝美味肉品的记忆充塞嘴巴与心里,满足味蕾:包括肉的咬劲。如果我愿意,可以在嘴里嚼个几分钟,每嚼一口就会有一点血水渗出,让舌头感觉一点单宁酸的酸味。她们没有烤很久(只烤到红肉变成棕色),接着其中两人把肉从火堆上拿下来,摆在一大片蕨叶上,男人跟小孩跑过来徒手扯肉,直到把肉撕下,拿在手上吃了起来。接着,她们又把一片较小的肉摆到火堆上,烤完后由妇女们吃掉。
最后,我们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安顿好梦游者,让他们入睡(他们似乎忘记了刚刚闻到的火味),而我们自己已经累到无法谈话。但就像我刚刚说的,直到我躺在那里,梦游者与艾丝蜜都开始打呼噜,法阿坐在火堆边,背影投射在地上时(他们与村民可能已经谈判好,双方不要开战,但我注意到塔伦特还是不敢不派人守夜),我才隐约意识到那件说不上来的事情是什么:村庄里没有老人。那三位村民代表看起来大约三十几岁,顶多四十几岁。我没看到年纪更大的人。那是一个年轻人的村落。
当然,我提醒自己,我还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们。明天我会更加注意。但就在我开始打盹,快要入睡之际,我听见脑海浮现一个很小的声音,不断追问我:这有何意义?
没有意义,我这样回答。因为我累了。
但即便在那时,我也知道我错了。
“再等一下,我才能解释。”塔伦特跟我们说。当天早上,梦游者被激怒了,特别是穆阿一直对法阿唠唠叨叨,法阿只能伸出双手安抚他。前一天夜里不知何时,法阿与塔伦特一同把他们弄到森林深处。我进入昏暗的森林后走了大概六十米,才循声找到他们。“我必须查出他们感到不安的原因。”他转头对艾丝蜜说,“你可以带那几个女人到河边喝水吗?”